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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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天涯人间下黄泉(一)

    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仲春时节,春雷震动,万物各得夜雨细润无声,草木间露珠坠落,土壤消解冬寒,惊动虫鸣此起彼伏。

    有稚童蹲在街巷拐角处的杂草附近,眨着眼睛寻觅着那些小心翼翼躲藏着身躯的五彩斑斓的瓢虫,身边还穿着新衣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脸上淌落两条青龙的小男孩同样目不转睛,他们窃窃私语,似乎害怕惊吓到了那些胆子还不如夜晚入睡前的自己的小虫子。

    有一个顽皮孩子伸出手想要拨开杂草,还被身边的玩伴严厉地制止了,稚声稚气的孩子搬出了学塾先生的言语,听得其他孩子都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好像先生的戒尺随时会落下来。

    市井门户的屋檐下有鹂鸟扑腾着翅膀落下,叼着细枝末节精心搭建着狭小却舒适温馨的宅子,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市井坊间的小门小户,在这奇星岛南境的苍南城中都有个小小习俗,于惊蛰来临的这一日,宅子里的主人家或叫上杂役或亲自动手,手持升腾着袅袅青烟的艾草行走在家中的梁柱和门窗之间,驱赶五毒害虫,祈求春耕时节能够有个好的开始,屋外又下起了雨,有妇人站在门槛上喊着自家的孩子赶紧回家来了。

    一座矗立在闹市之中的小小宅子如今入去楼空,倒是屋外攀附着院墙肆意生长的藤蔓之上,有浅红色的娇艳花儿遮遮掩掩地探看着人间,犹如美人细心涂抹胭脂却还是羞于见人,不知是未曾醉人便已自醉,还是唯恐醉人。

    有几个孩子扯过树叶遮盖在头顶奔走而过,一个神色木讷眼神却明亮有光的孩子在那座宅子前停下脚步,放下了手上的树叶抬起头看着宅子门扉上悬挂着的匾额,孩子低下头有些失望,不知道几位先生们都去了何处,武馆已经许久没有开门了,孩子家里穷,本来想着武馆这儿收取的银钱不多便来当个学徒,将来无论是去走镖还是参军入伍也算是有了傍身之术。

    孩子其实很喜欢来武馆,虽然不管他如何努力好像先生们都不曾提起过要招收学徒的事情,好在这座小小武馆收取的银两不多,不然爹娘早就不让他来了,可是孩子觉得那两位年轻先生都是很厉害的高手,虽然那个相貌英俊的先生总是站在树下偷懒打盹,虽然那个嬉皮笑脸能跟所有孩子打成一团的先生总是每个正形,可是孩子觉得他们教给自己的拳脚功夫是有用的,至少现在巷子里那些大点的孩子都不敢欺负他了。

    有一次孩子以武馆教的功夫和一伙巷子里的少年起了冲突,第二天鼻青脸肿地来到武馆,不管先生们怎么问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孩子只是咬着牙,哪怕脸憋的涨红都要认认真真把先生传授的拳桩立住了。

    那一日散学之后,孩子难得被姓周的先生留了下来,难得可以帮忙武馆收拾好院子,平日里都是只有那个叫做云浅的小姑娘才有这种殊荣的,所以孩子哼哧哼哧做的很卖力,周先生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孩子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原来那几个少年总是要欺负他的弟弟,那一天他弟弟就说了他个哥哥现在在武馆习武,等他回去了一定能够把那些少年都给揍一遍,所以他回去就跟那些少年起了冲突,孩子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还是灰溜溜脏兮兮地回了家,只是没敢跟弟弟说自己打输了。

    孩子低着头拎着木剑不敢看周先生,小声问道:“周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了?先生们说过不可以恃武作乱,不可以觉得自己习武练拳了就比别人厉害得多,所以无所顾忌地欺负他人。可是,是他们先欺负我弟弟的。”

    周先生却没有责骂自己,依旧是笑着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蹲下身低声说:“先生没有说你做错了啊,如果习武练拳了还有人欺负你,你却还是只能忍气吞声任人欺负是不对的,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和亲人被人欺负。”

    孩子使劲点点头,周先生接过孩子手里的木剑,轻声说道:“可是先生也希望你记住,习武练拳了是为了保护好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可是看待任何事情依旧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不是说你学了些拳脚功夫别人打不过你了,所有的道理就都在你这边,假如,先生只是说假如啊,如果有一天你的好朋友欺负别人了,然后又被别人打了一顿,那么那个时候你应该为了自己的朋友出拳吗?还是你会如何做呢?”

    孩子摇摇头,不敢说话了,虽然周先生还是那般温和模样,可是孩子就是觉得有些害怕,周先生将手中的木剑放在脚边,自问自答道:“先生曾经在书上看过一句话,拳高不出术高莫用,这句话的意思呢,是说当你习武练拳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越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拳什么时候不应该出拳,道理不是在拳头和刀剑上的,而是那些对错分明的道理就一直在那里,拳脚刀剑只是术,而如何做人做事却是在生活中的这些点点滴滴。你是不是和弟弟说过自己一定会找机会把那些少年揍一顿,所以弟弟才会跟那些少年们撂狠话,你是不是也跟弟弟说过以后只有自己带着他去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你们的事情了。”

    孩子脸刷的红了,被周先生戳中了心事,他正准备带着几个武馆里的玩伴一起去找那些少年挣回面子呢,上次是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对方人多势众在,这次自己就要好好给他们个教训了。周先生笑着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说道:“先生不说太多了,你的朋友们在门外等久了,记住了,如果你还是决定去把那些少年们打一顿,你觉得事后是撂一句狠话还是跟他们好好讲道理呢?”

    孩子抬起头看着周先生,周先生扬起拳头,咬着牙咧嘴笑道:“别担心,把他们好好揍一顿,谁让他们欺负你弟弟的对吧?”

    孩子看着周先生的眼睛,孩子下意识摇摇头,颤声说道:“周先生,我不去打他们了,打人是不对的,他们打了弟弟本来就错了,如果我还跟他们一样不是也做错了吗?所以我会去告诉他们以后不可以打人了,如果他们再这样我就去告诉他们的爹爹娘亲,再不行我就去找官府老爷,新来的城主老爷说谁都可以去报官讨公道的,大事小事都不会视而不见。”

    周先生拍了拍孩子的脑袋,笑得很开心,他站起身,孩子鞠躬行礼跑出了们,朋友们围了过来,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然后就都散开了去。

    天上雨幕落下豆大的雨珠,孩子赶紧重新将树叶挡在头顶,怎么下的雨比当初姐姐出嫁的时候流下的泪珠还要大嘞,不知道娘亲说的珍珠是不是也跟雨珠一样晶莹光亮。

    孩子跑过武馆门前,看见了那个总是围在周先生身边的小姑娘,听说是城里一座茶馆掌柜的女儿,现在那座茶馆在苍南城里名声可不小,原来这个小姑娘的姐姐继承了家业,居然成了一个日进斗金的女商人,走南闯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如今是许多人茶余饭后交相称奇的故事。

    小姑娘独自手持油纸伞站在武馆院墙外抬头看着那些浅红色的花儿,她伸出手轻轻摘下一株放在手心,好像有些伤心难过,小姑娘身后有一个女子急匆匆跟了上来,然后缓缓停下脚步,年轻女子蹲下身看着妹妹脸上皱成一团的眉毛,轻声问道:“云浅,你怎么自己跑来这里了?”

    小姑娘不说话,就是低头看着手心的花儿,年轻女子抿着嘴唇伸出手接住雨滴,低声问道:“你想先生们了吗?”

    小姑娘点点头,声音颤抖着说道:“先生们说我以后肯定可以成为一个大侠的,可是我还没有学到什么绝世武功,也没办法帮助姐姐,为什么先生们就不回来了呢?为什么周大哥也不回来了?”

    年轻女子手指微颤,轻轻捻住衣角,她转头看向妹妹,扯出笑脸柔声说道:“放心吧,先生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

    云浅扭过头看着姐姐,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问道:“真的吗?”女子轻轻点头,笑着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轻声说道:“回家吧。”

    年轻女子站起身牵着妹妹的手离开武馆也离开了这条街道,街巷拐角处她转过头看着那座绿藤缠绕遮掩的武馆,眼里流淌着清澈流光,平日里雷厉风行精明严谨的女子此时难得和当初一样有了些小小忧愁和不知所措,雨水浸润而下,那些小小忧愁便氤氲开来,占据了她的心神,她的眼前好像看见那个模糊又熟悉的背影,不知道如今他身在何处,可曾同样的思念?

    醉春楼顶层阁楼中,身穿红衣的倾城女子独自坐在栏杆边沿,看着屋檐下滴落雨珠接连成串,犹如精美的珠帘,女子的惊艳容颜便如水墨般飘渺起来,身后的木桌上堆满了雪花一般的木片和竹简,都是从海外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海外的醉春楼已经有半数重新被招入麾下,如今醉春楼能够得到的消息已经足以横跨五座海域。

    女子没兴趣看那些纷纷扰扰的天下大事,只是当作无聊之时随手翻阅的闲散书籍,可是女子还是能够看出许多的不太寻常,暗流涌动山雨欲来,女子手边拎着一壶酒,阁楼里只有她独自一人,在这座繁华城池她还是独自一人,女子轻轻闭上了眼,昨夜她独自推开那座小院的院门,那些本该在春雨中生发自然的苍翠树木居然有些已经落叶纷纷,女子缓缓饮酒,轻轻把栏杆拍遍。

    阁楼墙壁上那张画卷依旧空无一物。

    芦苇荡中似有风雷呼啸而过,齐肩高的芦苇野草尽数断折弯腰,一个深坑竟是将方圆数十丈的地界夷为平地,像是燃起了吞噬所有花草生灵的大火,焦黑一片裂痕密布如碎镜,两道身影交错远去,一点寒芒犹如口衔骊珠的蛟龙骤然舒展身躯,翻江倒海卷动着庞然身影,铺天盖地裹挟着不远处的滔天河水淹没面前那个消瘦佝偻的身影。

    老者白发苍苍,双手负后一往无前,身影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了那条银色蛟龙的头颅之上,轻轻一点便有神人擂鼓闷响,那条蛟龙连同口衔骊珠都瞬间炸裂开来,一时间所剩无几的孤零零芦苇荡再次被席卷一空,漫天碎屑化作灰烬歇脚土壤。

    老者悬停半空中沙哑着声音冷笑道:“怎么?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要学的绝世武学?我看不也如何嘛,当初徐小子居然都没能在点星岛揽月桥上胜了你,看来是怜悯你齐境山这一条丧家之犬的摇尾乞怜。”

    那个单膝微曲的男子没有说话,眼神冷漠满是冰冷杀意,手中长枪再次迎面刺去,与此同时天地间似有无数雨滴幻化成线,每一条丝线都蓦然壮大锋利无匹,将老者四面八方的所有空间都死死锁住,无论是天地之间能够调用的真元还是老者的窍穴气府,都被那些枪芒幻化的利刺争锋相对,同时那杆长枪也已经点向老者的胸口。

    老者双袖一甩,伸出双手并拢做掌,像是有一道巍峨沉重山岳压在了长枪枪尖之上,硬生生将一整杆长枪都压得几乎断折,弯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齐境山却没有丝毫慌乱退缩,依旧是一枪直去,竟是借助那弯曲长枪的弧度重新松手又握住,反握长枪拍打老者,老者一拳砸在从天而降的长枪之上,一掌呼啸直取齐境山的面门,一时间齐境山的双眼和七窍都感受到了犹如洪水遮面的窒息感受。

    可是齐境山依旧不慌不忙,只是横移一步,然后手臂夹住长枪身形摇摆逼近老者,长枪调转枪尖直刺老者扎根大地的双脚,既然老者还是选择最为擅长的大开大合的打法,那么齐境山就笑纳这显而易见的优势了,毕竟对眼前老者知根知底的齐境山事先布下的那层压制老者运转真气真元的利刺小天地可不是摆设,一旦老者一口真气坠下难以为继之时,齐境山只需要一枪就能砍下老者的头颅。

    老者双膝下蹲以扛山之势抵住长枪,然后猛然欺身而入,齐境山打定主意要以枪术打败甚至杀气眼前这个早已不是师父的男人,所以根本不会给老者近身的丝毫机会,他向后飞掠而去,堪堪站定在寒芒利刺小天地的边缘,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老者,弯腰下蹲一枪横拍向老者的胸膛,同时身形一转,被老者一掌推回的长枪点地借势翻身而起,双脚一踏冲天而起,双手握住长枪如山岳坠地。

    老者背对着从上而下的齐境山,突然脊背弯曲愈盛,几乎就要以头点地,然后齐境山眼前一花就看见老者已经身形后仰掠去,转身一拳砸在了利刺小天地之上,电光火石之间火星四溅,老者居然凭借双拳连出数十次硬生生将小天地撕扯开来一道细微缝隙,齐境山扯了扯嘴角,抓住了老者在那一瞬间换气的破绽,一枪刺入老者的后背,若不是老者恰到好处地横移数步,恐怕枪尖已经透过老者的心口。

    老者以一只肩膀垂落的代价重新提起一口真气,体内似有火龙拱背,老者枯槁肌肤之下筋脉暴涨,鲜血淋漓白骨裸露的双拳之上有莹莹光芒亮起。

    老者以手肘撞开再次欺身而至的长枪,然后一拳轰在了齐境山的太阳穴上,齐境山暴喝一声一脚扎根脑袋猛地一甩,双手却紧紧攥住长枪回荡而去,狠狠拍在了老者的腰侧,清脆的骨裂声传来。

    可是老者好似浑然不觉,披头散发下双眼死死盯住齐境山,然后一手抓住迅猛回身的长枪,一拳一拳砸在了长枪之上,陪伴齐境山走南闯北行走江湖几十年的长枪居然有道道细微裂缝蔓延四散。

    齐境山抬脚踢在长枪上,身形随着一荡退后数步,此时那座小天地已经不得已散去,不仅仅是老者刚才出拳的缘故,也是齐境山的真气也不允许他如此耗费在维持一座牢笼上,齐境山终于冷冷开口说道:“你以为燃烧性命做代价就能够再上一层楼?当年你与我说的那些狗屁境界之说根本就是胡言乱语,你以为在此破境就有可能杀了我?”

    说完,齐境山看着再次贴地飞掠一拳砸向自己的老者,冷哼一声脚尖一挑长枪,顿时便有雷电化作长蛇蜿蜒而去,一化二二化三,眨眼间就有数不清的无数雷电长蛇缠绕上老者出拳的手臂,慢慢攀升到老者的肩头和后背。

    齐境山借势吐出一口淤血,老家伙居然不惜以性命为代价也要将自己留在这里,齐境山也不介意直接送他个痛快。齐境山瞳孔猛地一缩,还没来得及将长枪收回,一片阴影就笼罩住他的身形,一拳犹如山石坠下万丈悬崖,齐境山背脊弯曲硬生生抗住一拳,体内真气居然不可抑制地冲撞开本该自有神灵坐镇宛若小天地的气府,一时间处处府门大开狂风呼啸不止。

    齐境山没能转身只是侧身抬起一条手臂挡在太阳穴位置,不得不抗住接下来如暴雨般接踵而至的拳头,一时间就有几十拳结结实实地砸在齐境山的手臂上,衣衫尽碎皮开肉张。

    终于齐境山双手触及地面身形一拧,长枪收回身边然后他的身后有一条蛟龙抬头张开血盆大口,那个出拳的魁梧身影只能双掌撑开那道蛟龙血口,齐境山得以放下手臂看见那个不速之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