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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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当一次名正言顺(五)

    松瓶国中部以四大名城之一的宝盐城作为中枢的十几座城池扎堆处就是松瓶举国商贸最为繁华之地,东西两侧依靠四通八达的商路和山脉沟通锦窑和潜窑,南北两侧又直达山水之外的别国,再加上此地距离那座北方的皇城不近,天高皇帝远,此处的郡守和城主就颇有些割据分裂的封疆权势,鱼龙混杂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钱财聚集处。

    松瓶国临近所有国家的商贸往来大半都会来到此处周转,这个被口口相传名为“金瓶潭”的地方,既是商贾们勾心斗角蝇营狗苟最为繁复的地方,也是所有商人都可以大展拳脚无所顾忌之处,因为在这“金瓶潭”十三城的地界,钱财银两就是最大的道理和权势。

    壶泽城就位于“金瓶潭”的西侧,靠近那座锦窑城和源源不断从山中运出的马蹄窑瓷,可是在此前的许多年里,壶泽城却完全没能有机会靠着这得天独厚的机遇捞取更大的利益。

    以前锦窑城和“金瓶潭”的直接勾连处其实是南方的另一座大城,缘由便是锦窑城和壶泽城之间的商路没有完全开辟而出,大部分锦窑城的商队和镖局都选择走往南方那条历史渊源不短的古旧商路,直到近几年新的商路被壶泽城打破,锦窑城中才有不少商队和镖局愿意选择拣取这条路途更短的道路,可是其间的匪寇成患自然也是需要壶泽城劳心劳力之处。

    壶泽城那位新任城主是宝盐城那位老郡守的门生弟子,早年在皇城那边的名声就半点不俗,如今外放为官虽然大多是镀金的考虑,可是这个年轻城主却野心不小,新官上任三把火,居然大手一挥直接调动了驻扎在“金瓶潭”西侧的军队,决定大肆清洗那条最新商路的沿途匪患,誓要在就任壶泽城和重回庙堂中枢之前,将这条商路彻彻底底打通,作为一块一步登天的敲门砖。

    壶泽城那些许多已经习惯了混吃等死的官员就只能听命行事,不少只会享福吃供奉的官吏不得不挪屁股,颠簸于马背和马车上,和那些驻扎兵马一同巡守四方,这段时日可谓是苦不堪言,可惜最终也没能找到多少匪寇所在,只能是在商路上多走几步路做做样子,也算是警醒意味了。

    直到前几日有宝盐城的大人物带着一个锦窑城而来的镖局护镖人,直接找到了驻守在壶泽城内的中部兵马司分部,说是有一批货和镖局的人被山匪给劫了,许多人还都已经死于非命,宝盐城林家那个这段时间颇为活跃的二少主怒气冲冲地让壶泽城和兵马司定要给个公道。

    壶泽城城主直接其中赶往中部兵马司分部,和驻守将领一番商议决定借此大好机会杀鸡儆猴,所以壶泽城城主将命令派发给了手下那些最习惯了做面子混吃等死的副官,言辞凌厉,为的就是要这些阳奉阴违的蛀虫看到城主的决心,若是这桩差事做得不好,恐怕就不是以往小打小闹的惩处那么简单了,这个身世背景都不俗气的城主极有可能来个撕破脸皮的肃清,所以那个被同僚赶鸭子上架的壶泽城副城主只能一路和那兵马司将领陪着笑脸,不求有功只求千万无过了。

    远远看见那座寨子的轮廓,趴在马背上汗流浃背的矮胖副城主立即挺起胸膛眯起眼睛望去,只是瞧着那座寨子好像颇有简陋破败,副城主却没想那么多,只要能够带着身后兵马完成城主大人的命令就够了嘛,管那么多干嘛,反正都是打家劫舍业障缠身的匪寇之辈,大不了杀个干净就是了。只是好像还有孩子?副城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将领,却依旧没怎么在意,匪寇的孩子也是匪寇嘛,都该死。

    有一个骑在马背上的魁梧身影脸上有崭新猩红刀疤,他走在那个兵马司将领身后,林家的二少主没有亲自前来,毕竟对于林家来说这只是一个跌了面子的事情,倒不是多大的损失,西师镖局的脸面足够让林家礼敬几分,却不足以让林家二少主来此涉险,当然也是因为死里逃生的高骋面子还不够大,若是老镖主亲自来此去往林家,那么林家二少主就一定会极尽拉拢只能,毕竟西师镖局在锦窑城可是仅次于那几个大家族商队的镖局,对于“金瓶潭”许多商贾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助力。

    高骋远远望去那座山寨门口,面露惊喜神色,凑近那个将领的身边伸手指向那个站在山寨人群中的粗布短衫年轻人身影,说道:“那个就是我们西师镖局的少主雷尚,他还活着,他还活着。”那个将领只是神色冷漠点点头,看着那些手上拿着锄头镰刀的青壮汉子,将领微微皱眉,觉得好像不是高骋和林家二少主说的那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寇才对啊,倒像是一个隐居于此日子清贫的小寨子。

    站在山寨门口的雷尚走到了最前方那三个少年,君策转头看了一眼雷尚,问道:“是高骋?”雷尚点点头,张谦弱微微皱眉道:“难道是高骋逃出生天之后怀疑雷尚被匪徒所绑,所以回了城池那边找到了官府,又循着当初马大哥他们留下的痕迹找到了这里?”雷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马家寨不知所措的百姓,他转身看着拄着拐杖的马骆,神色坚定道:“不会有事的,我来解决。”

    君策看着雷尚没说话,雷尚稍稍泄气委屈道:“不是,都这个时候了,总得先让我和高叔说几句话吧,不然他们要是不管不顾冲进寨子怎么办啊?”君策却只是伸出手拍了拍雷尚的肩膀,说道:“我们和你一起解释,而且如果这些人是从锦窑城来的,恐怕马家寨还会多一份危险。”雷尚松了口气,他转身面对着逐渐停步的领头几骑,攥拳握紧又缓缓松开。

    雷尚上前一步,惊喜喊道:“高叔!”高骋也面露喜色,尤其是还看见了站在雷尚身边的三个少年,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去往宝盐城和壶泽城搬救兵的高骋终于松了口气,高骋看了一眼身边的将领却没有主动策马向前,毕竟雷尚可还被那些手持镰刀锄头的汉子团团围着。

    高骋停马驻足不远处,喊道:“少爷,你没事吧?我们很快就救你出来!”虽然平日里对于这个只知道嚣张跋扈熬鹰斗狗丢尽了老镖主面子的少爷少主没什么好印象,可好歹是老镖主的嫡长孙,高骋在侥幸逃到壶泽城之后真是追悔莫及,觉得自己害死了雷尚,不知道还能如何去面对老镖主,还好如今见到雷尚安然无恙。

    雷尚往前再走出一步,那个坐在马背上的将领神色一凛,他不是那些驻扎在重城附近边高枕无忧闲散惯了的军伍出身,而是从战场上实打实厮杀出来的,只是从雷尚这个小小动作就看出了这座寨子绝不是什么匪寇所在才对。身边那个副城主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上来说既然那些匪徒没有挟持住雷少主,不如赶紧让兵马围了寨子一锅端了得了。

    那个将领无动于衷,只是静静看着不远处的雷尚。雷尚抱拳高声道:“高叔,我无妨,马家寨不是打家劫舍的匪徒,他们只是隐居于此的村庄罢了,我也没受什么危险,反而是被马家寨所救。”高骋愣了愣,策马向前走了几步,身子前倾问道:“少爷,你在说什么?”雷尚便详细说起了他为何会来到此处以及来到这里所发生事情的大略经过,只是雷尚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其实马家寨一开始是打算落草为寇的。

    高骋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壶泽城将领,却不是去看那个副城主,那个将领踱马上前看着雷尚身后的马家寨百姓,问道:“你们为何会隐居于此?这里若不是有那条最新的商路,根本就是人迹罕至之处,莫不是有罪在身躲藏在这?”他依旧没有让身后的兵马放松戒备,反而像是一线潮与山寨争锋相对。

    马骆拄着拐杖走上前去作揖行礼道:“官爷明鉴,马家寨三十余年前为避纷乱于是隐居在此山中,不久前恰好发现了雷公子逃亡至此,所以出手相助。”

    那个将领眯着眼睛不说话,脸上赘肉在马背上微微颤的副城主咳嗽一声义正言辞道:“胡言乱语!莫不是你们什么马家寨掩瞒了莫大罪行?是不是这座寨子就是个幌子啊,让你们这些老幼妇孺都出来挡着,其实真正的匪徒还躲在后面?”

    副城主见那个将领没有说话,于是挺起胸膛厉色道:“一群刁民也敢如此以下欺上,速速放下手中武器!所有人都乖乖束手就擒,定要带回去壶泽城好好审一审,看看你们这些嚣张惯了的山匪还能如何狡辩。识相的,就赶紧供出其他人的所在,不然今日就踏平了你们这小小寨子!”

    马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回头看了一眼神色慌张的妇孺和眼神愤慨的青壮,他轻轻叹息,转身弯腰更低恳求道:“官爷误会了,马家寨就只是苟活于这牧蒙峰中的一个小小寨子罢了,可不敢做那遮掩匪徒踪迹的事情,更不敢欺瞒各位官爷啊。”

    副城主冷哼一声,冷笑道:“还轮得到你一个腐朽老头来出头?你们这些山匪做惯了烧杀抢掠的事情,倒是使唤起这些老弱装可怜也不遗余力啊。”

    雷尚微微皱眉,直接出声反驳道:“不是的,马家寨真的不是盘踞躲藏的山匪,他们就只是当初迁移至此的普通百姓而已,他们如今就连温饱都朝不保夕的,怎么可能是藏匿匪患的寨子。”

    副城主摇晃着肩头讥讽道:“这些山匪心思深沉,能够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藏匿这么久肯定是手段阴险,还是让壶泽城都抓回去审一审才好,胆敢反抗的就直接格杀当场,我看谁还敢胡说八道有意欺瞒。”

    雷尚一挥袖子,伸出手指向那个胖子,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往普通百姓头上泼脏水!”那个副城主眼神一冷,他可不知道什么少爷少主的,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家伙居然敢对自己横眉冷对?

    君策扯住雷尚的袖子制止了他的进一步话语,身穿儒衫的年轻人上前一步作揖行礼道:“官爷和将军自可以走进寨子亲眼看一看,马家寨如今既无傍身财源又无简单温饱,甚至还需要在附近山头找到些猎物和野草过活,现在更是才开始开垦栽种,寨子就只有这么一亩三分地,实在不可能会有什么山匪隐匿,请官爷和将军明鉴。”

    那个副城主还要言语几句,嘴角冷笑心中想着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上当,还真要走进去瞧瞧?可是身披甲胄的将领却已经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君策,神色平静回道:“好啊,那就去看看。”

    副城主愣了愣,小心翼翼从马背上爬了下来,赶紧挥手示意身后几个亲兵跟上来,而那个将领已经在君策的带领下阔步走进山寨,马家寨的百姓都留在寨子门口,只有三个少年和雷尚还有马骆跟随。沿途走过确实只有简陋屋舍环绕而建的狭小寨子,即便还有君策在旁指点解释也只需要走上一个时辰就来到了寨子的祠堂门口,是寨子里唯一一处院子的宅子。

    门扉上的门神已经彩绘斑驳,那个将领没有迈步走进祠堂,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街巷拐角处那边的一张椅子,地上还有歪扭字迹,他问道:“那是什么?”

    君策顺着将领的视线看去,似乎看见了那些围绕着椅子聚精会神的孩子的小脑袋,他会心一笑轻声说起那座小小学塾的事情,身披甲胄腰间悬刀的将领最后认真多看了几眼君策,然后也没有走进祠堂,就只是站在门口看着马骆问道:“大可以有话直说,马家寨当初为何会来到这里的?如果是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情那么你们不可能一直躲下去的,若不是,那就直说无妨。”

    马骆叹息一声,神色恭敬将马家寨为何会来到此处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起,最后将领只是问了一嘴那个下令清洗马家村的官员的名字,马骆战战兢兢说出口,那个将领便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向寨子门口。

    壶泽城副城主还是没敢走入寨子,探头探脑打量着,那个将领翻身上马,伸手点了点马骆和三个少年,沉声说道:“你们跟我去壶泽城走一趟,放心,不会有性命之忧。”

    说完,他调转马头,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着三个少年问道:“会骑马?”君策点点头,那个将领便策马回城,竟是不再多说一句话。

    最后雷尚也骑上了马离开了马家寨,马骆离去之前和寨子里的后辈交代了几句遗言,也不知道此去会不会是前途未卜,只是马骆忧心忡忡地看着同样策马前往壶泽城的三个少年,觉得马家寨非但没有报答三人为寨子忙前忙后的恩德反而还因此坑害了他们,心中内疚不已

    君策却轻声安慰道:“马老先生,先不必如此担忧,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竭尽全力护住马家寨的。”马骆皱眉叹息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马家寨,神色悲苦,果然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只是不知道马家寨会不会被秋后算账,直接重新覆灭于此。

    行走在兵马压阵的山路上,君策看向身边低头闷闷不乐的雷尚,问道:“你为什么会替马家寨掩瞒他们事先打算落草为寇的事情?又为什么愿意护着马家寨,本就与你无关的,如今高骋也找到了你,你只需要跟他一起回去就够了。”

    雷尚嘟囔着嘴巴不知道低声说着什么,君策看了看雷尚就不说话了,最后雷尚抬起头看着远处山路,他的眼神模糊,却轻声说道:“我只是,不想要失望。”

    君策没有说话,雷尚继续说道:“我觉得如果我没有为了马家寨挺身而出说几句公道话,那么我会对自己失望。如果马家寨最后还是被壶泽城的兵马抓了,而我还是安然无恙,我怕那些孩子会对我失望。我觉得如果我把今日的事情说给了爷爷听,如果明知道马家寨的百姓根本没有错却还是因为救了我的缘故而覆灭,可能本来就对我很失望的爷爷也就彻底失望了。”

    雷尚说完之后像是卸去了一身气力,无精打采地趴在马背上。

    君策手里攥着缰绳,他目视远方,最后轻声说道:“还好,你还没有对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