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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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当一次名正言顺(四)

    近了山寨,远远地就看见微微昏暗的天色下已经有熊熊火焰在寨子居中位置燃烧起来,还有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细细碎碎传来,马骆不由得露出笑意,褶皱脸庞上难得不再皱眉深深。

    几个年轻人跟在老人家的身后,走向不远处有肉香味弥漫馋人的篝火堆。雷尚犹如饿虎扑食,大大咧咧就接过了寨子里专门准备给几个少年的肉,真页自然是不会吃的,也更不会在意非要拉着君策一起在面前啃骨头还要嚷嚷着真香的张谦弱,真页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来了干净果子和干粮,看得张谦弱啧啧称奇,这一路真页还真是随时随地都能有瓜果干粮傍身,也不知道平日里都是藏在了什么地方,有备无患。

    张谦弱和君策吃得克制,只当作是修行了,并没有将那些寨子里有心留着的丰盛肉食都全盘接下,还故意留了许多给那些吃的满嘴流油的孩子。

    雷尚倒是自顾自捧着盘子吃得津津有味,最后还剩下大半盘的时候就被君策一把夺了过去,笑眯眯拿给几个围坐在篝火旁的孩子,雷尚欲言又止还是不敢发作,只能恶狠狠啃着骨头,低声嘟囔着不是人过的日子。结果读书人君策居然回了一句,也是,狗才啃骨头不撒手,给雷尚又气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雷尚这个侥幸捡回一条命到了马家寨还是只会混吃等死的家伙,三个少年都不在意,是死是活如何过日子是别人家自己的事情,想要继续当富贵公子哥的雷尚那就继续当去。

    三个少年坐在距离篝火不远的一个干草堆上,还算是饿着肚子的张谦弱好不容易从真页那里讨来了一块干粮,掰开来和君策一人一半干巴巴地嚼着,张谦弱看着那些笑得开怀吃得满意的孩子们,感慨道:“若是能够天天这样吃,不至于饿一顿饱一顿,他们会更开心吧。”

    真页盘腿而坐轻轻转动手中念珠,轻声说道:“所以马家寨不能再如此固步自封下去了。”张谦弱点点头叹息道:“可是谈何容易啊,除非距离马家寨最近的壶泽城愿意出兵肃清这一路沿途的匪寇之患,否则马家寨依旧还是只能战战兢兢躲在这里,进退两难。”

    张谦弱说着轻轻握拳砸在身下干草堆上,沉声道:“可是听马老先生的意思,壶泽城历来是不愿意和那些流匪大打出手,甚至还有些纵意豢养的心思在,恐怕马家寨想要借助那条新的商路去往外界还是困难重重。”

    真页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篝火闪闪,缓缓道:“清浚说得对,松瓶国上下自古以来的崇尚商贸终究还是反噬了朝堂治政,无论是庙堂之高的权贵还是封疆大吏都只是想着如何依靠钱财流水做好政绩账簿,却丝毫不去管民生百姓的太平安稳,任由这些各地势力支撑的匪寇大肆劫掠作乱,其实还是那些各地官员的不作为或是不愿作为。”

    君策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怔怔看着不远处的孩子们,喃喃说道:“可是松瓶国和其他各座山谷各脉都是一样的,倚靠科举制艺拣取治政人才,为何读的都是一样的圣贤书,最终却人人皆学去了旁门左道的勾心经营?”

    张谦弱拍了拍手掌也盘腿而坐,他甩了甩道袍大袖,轻声说道:“常有说那一入侯门深似海,其实入了官场也是一样。一个真真正正读了圣贤书学了对错道理的好人想要当一个好官更要做一些好事,不只是一板一眼照着书上圣贤所写心中豪言所想去做便是了,而是还要如何在那好似泥泞一片的官场之中坚守自己,更要步步登高做那能真正做事情不被随意左右的高官。

    可惜这些道路并不容易走,一旦在这条路上少了明灯挂心头而多了更多自甘沉沦之人,那么这条更加泥泞崎岖道路之上,若是不被同流合污还要逆流而上,那么就要承受更多,人心易变世道时移,不得轻松。所以当一个随波逐流的官员要更加容易更加得意,时不时开心了就做一些其实还是对百姓算是好事的随手举动,就已是那些官员足以聊慰本心的善举了。”

    君策点点头不说话,张谦弱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君策,笑道:“不过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够这么快就和孩子们玩的一片火热了,这要是以前刚遇见你的时候,我可是万万不敢想象如此的。”

    君策无奈抬起头正要说话,真页却笑着问道:“刚遇见君策的时候?”张谦弱直起身子眉眼飞扬和真页说道:“是啊,那个时候君策刚刚被从霍眠谷的送到了道德谷山下,还是我师父和霍眠谷有些香火情渊源在,所以君策才住在了长生观里,那个时候君策也不知道在赤野里呆了多久,整个人皮开肉绽面色枯槁,多亏了我的悉心照料才慢慢醒转过来,可是这小子睁开眼睛看见我的第一眼居然是打算动手打我,眼睛里都是戒备和警惕,可让人伤心了呢。”

    君策打断了张谦弱略有些添油加醋嫌疑的说法,说道:“哪有那么可怕,我不过是刚刚醒来对一切都还陌生不知罢了,所以难免警惕多些,哪有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真页联想起了君策不久前面对那些匪寇时的异样,还真信了几分,不过心中对于张谦弱胡说八道的本事也是自有定数,所以只是笑着。其实现在君策想起来还是觉得太过巧合了些,那些远走赤野探寻的队伍中居然恰好就有和长生观颇有渊源的一个书院山长,这才拜托霍眠谷之人将君策送到了道德谷,否则君策也就只是在霍眠谷的山下晃晃荡荡,还真没有道德山中潜心修学的机会,更没有那么快就知晓天门所在的机遇。

    君策解释道:“马家寨的孩子们从小就只是呆在这山中,恐怕都不知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辽阔和纷繁,若是马家寨最终没能破局,这些孩子岂不是到最后老去的时候都根本不知道山外的世间,所以我就尽可能多说一些远游的见闻罢了,然后再夹杂些书上的学问道理,以及说文解字,莫先生不是也说过嘛,世间浩渺书海,总不能有人至此一生都睁眼一抹瞎,全然不知晓书上的风光吧。”

    说着,君策放下双手也盘腿而坐,望着远处神色中有些怀念,轻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打交道,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与所有他人打交道,以前在方寸岛上我就只是往返于云庚村内外,从小就没什么同龄的朋友,二叔和姨娘离开之后,更要忧虑那些都没什么规矩讲究的邻里会不会肆意就要打砸洗劫家中,所以从来都是视陌生他人若仇寇,提心吊胆习惯了。”

    张谦弱双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前倾看着君策,问道:“如此说来的话,那你在长生观里遇见我的时候反倒要好上许多了,至少没有你说的这时刻勾心斗角视若仇寇?”

    君策笑着点点头,轻声说道:“是啊,那是因为后来遇见了几个人,一开始我也以为他们是心怀不轨之徒,只是后来发现他们好像和以前遇见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是真真正正的好人,所以我就多学会了些与人交涉的胆量和经验,以前尚未察觉,如今回头再看,其实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走过的路最终都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

    真页看着坐在身边的君策的背影,少年已经比起初见时少了些黝黑消瘦,身穿儒衫看起来竟是有了些温文尔雅的气度,真页轻声问道:“君策,你想家了吗?”

    君策点点头,低声说道:“是啊,我想家了,可其实我都不知道故乡在何处,方寸岛不过是娘亲和二叔姨娘为了我而找到的临时落脚地避难所,那座他们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奇星岛藏着许多秘密,可好像也是过客匆匆的路过,所以我想娘亲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也是我的故乡了。”张谦弱和真页静静坐在君策身边,他们一同望向不远处的篝火熊熊,还有人影绰绰,各自思念。

    之后几日君策就干脆拿木头在街角处打造出了一张小椅子,只要身穿儒衫的少年端坐,那么一座小小的学塾就坐落于此,很快就会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飞奔而来,一颗颗小脑袋挤着蹲在小先生身前,看着名为君策的小先生手持树枝悠悠哉哉说起山外的世间人事。

    有那夜宿古寺灵狐拜月,有那孤坟野冢白衣女子独泣,有学塾先生智破迷案,有大髯游侠独闯虎穴,孩子们听的津津有味,还有许多聚在外围的少年少女也眨着眼睛闪烁着对山外世界的憧憬向往。

    君策时不时就会手持树枝在地上书写,说到那座闹了血案鬼魂的宅邸,就写下那座寨子悬挂门外楹联上的文字。说到那破败古寺,就一笔一划写下寺庙外头倒塌匾额上书写的文字。说到那城隍庙外的众生百态,就会引用许多书上诗句雕琢孩子们想象中的画卷,更要认认真真眉飞色舞地解释那些诗句的具体含义,才好让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实实在在勾勒出言语中的画面。

    那几个年纪稍大的少年和少女蹲在外围,手里也提着树枝学着君策一笔一划写着那些文字,歪歪扭扭却神色认真,有一次一旁坐着听故事的雷尚听到君策又要开始吟诵诗文实在无趣,就走到那几个少年少女身边,伸出手对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指指点点。

    初涉识字一道的少年少女都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雷尚却居高临下地嫌弃批判,唾沫四溅,最后无意间看见君策抬头看来的冷冷眼神,这才像是一只鹌鹑一般鼓着腮帮将话语挡了回去,憋的难受,君策却已经重新低头书写,不再理会。

    雷尚自讨没趣就又坐回去屋檐下怔怔发呆,后来实在无聊就又踱步来到了那些少年少女身边,他们赶紧停下手上的书写动作,一个个不敢动弹,雷尚却蹲下身伸出手指轻声指出书写文字的错漏之处,也算是解闷随手而为了,那些少年少女一开始只敢点头称是不敢多说话。

    后来有胆大的开始主动问起雷尚某些文字的书写,雷尚好歹也是从小被爷爷带着读书识字过的,一手小楷和行书其实写的不错,所以也就耐着性子讲解起文字的书写,渐渐地竟是有些乐在其中那些少年少女的仰慕眼神和赞叹言语。

    有一次小小学塾的孩子和少年少女们都散开去了,雷尚走到端坐原地闭目养神的君策身边,背靠院墙望着那些拎着树枝远去的背影,随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反正读书写字对于他们来说也没有意义,他们不过是想要听那些山水故事罢了,其实最终还是没有几个人记得住文字和诗句。”

    君策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啊。”雷尚转头看了眼君策,嘟囔道:“知道那你还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情,还有那个小道士和小和尚,整天带着马家寨的人跑来跑去,劳心劳力还不一定能讨到好,何必呢。”

    君策睁开眼睛甩动手上的树枝,难得和雷尚多说了几句:“世道复杂人心各异,可还是有愿意在这些纷繁杂乱中做些吃力不讨好事情的痴人,我们不是手握权势的官吏,也不是一呼百应的权贵,那就只能做些在眼前手边的力所能及之事,愿意不遗余力,反正最终自身不会因此损失些什么,却能或多或少为他人增添什么,为何不去做呢?”

    说完,君策站起身,走向山寨外一处开始开垦尝试是否能够播种的山林,雷尚跟在君策身后,皱着眉头问道:“你们不是要远游求学?难道在这里耽误了这么多时间不算是你们的损失吗?”

    君策没有说话,雷尚也就沉默不语,跟着君策一起来到那处开凿出来的山野处,君策卷起袖管和裤腿走入其中开始和那些马家寨的人一起劳作起来,雷尚站在一旁犹豫了一阵也跟着走入其中。

    就这样晃晃悠悠过去了半月时间,君策坐在街角的夕阳中望着孩子们远去的欢快身影,还有那些少年少女仔细推敲一个个文字的背影,君策笑着轻声说道:“因为我是读书人啊。”雷尚蹲在君策身边打量着那些字迹各异的文字,抬起头问道:“什么?”君策笑着重复说道:“因为我是读书人啊。”

    雷尚歪着脑袋听不明白,君策却已经站起身对雷尚说道:“明天你来讲故事。”雷尚猛地站起身,可是不等他说话,君策就已经走向山寨外,雷尚急忙跟了上去额头流着汗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行的,最终无济于事。

    所以第二天就变成雷尚不自在地坐在了那张街角的椅子上,看着眨眼睛盯着自己的孩子和少年少女们,雷尚扭了扭脖子搓了搓手,看了眼不远处蹲在那些少年少女身边的君策,咳嗽一声这才斟酌着开口,一开始嗓音细小,被孩子们一抱怨一打岔,雷尚就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

    雷尚琢磨了一晚上,觉得那些流连于勾栏以及与狐朋狗友叱诧风云的故事就不适合讲了,最终开始说起爷爷小时候讲过的走镖时的见闻和趣事,雷尚渐入佳境,也学着君策时不时在地上写写画画,君策就蹲在不远处轻声指点那些少年少女的书写。

    街角处的小小学塾围着一颗颗脑袋,他们穿着缝缝补补的粗陋衣衫,他们手掌结满了老茧和冻疮伤痕,他们瘦小却眼神明亮,有收拾家中的老人老妪走出屋檐看着孙儿露出由衷的笑意,有捣衣归来的妇人三三两两驻足不远处低声浅笑,有忙碌汉子手持镰刀斧子扛在肩头朝着雷尚和君策笑着竖起大拇指。

    山寨外的空旷处已经移植栽种了十几株在附近山头发现的桑树,还有一些野草种子播撒在翻掘过的土壤中,张谦弱和真页依旧带着马家寨的汉子走遍附近山头和山中,寻找适宜栽种开垦的土地,或是能够移植栽种的瓜果树木。那条流淌山间的小溪终于在下游处找到了一块游鱼出没的地方,撒落渔网等待着足够让孩子们欢呼雀跃的鱼儿自投罗网。

    雷尚端坐在街角的椅子上,双手挥动着树枝眉飞色舞,听的孩子们一个个一惊一乍却抑制不住眼中的惊喜,君策细心指点着文字的书写,突然皱着眉头望向山寨门口处。

    很快许多人都察觉到了异样,山寨通往山外的狭小山路上居然有嘈杂声汹涌而来,还有马蹄声轰隆隆作响,马家寨的百姓都站在山寨门口探头张望,还有青壮汉子手持利刃神色警惕,孩子们和少年少女都飞奔过去,君策和雷尚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山寨外的山路上很快有骑马身影出现,居然是身披甲胄和官袍的官府之人,还有许多甲士伐山开路而来,乌泱泱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直扑马家寨。君策挤出人群站在前头看着不远处的人马,张谦弱和真页也跟着马骆赶了过来,所有人都神色严肃,不知道这些突如其来的兵马是为了什么。

    雷尚眯着眼睛远远看去,居然看见了熟悉的高骋的骑马身影,他一瞬间就明白这些人应该是觉得自己被马家寨绑来了此地,所以不知为何得以逃命的高骋就循着蛛丝马迹带着官府兵马来救自己了?

    雷尚就想要跑出去,可是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几个要好的孩子都小心翼翼躲在了雷尚身后,他们眨着眼睛满是畏怯。

    雷尚脚步一顿,他看着那些孩子,又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街角处的椅子,雷尚握紧手中的树枝展颜一笑,然后转身挤出人群,站在了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