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剑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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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羽萍香坊

    “嘿嘿,怎么?老肖头远离江湖多年,除了这姜小鬼,还有别的人把我当成下酒菜?那老肖头可真是谢谢他!”

    肖凌峰将脸上破布扯下来,草笠往旁边一扔,笑着看看姜沁绵。姜沁绵脖子一缩,轻声求道:“师父,拜托之后你见到我爹,别告诉他今日这事。”

    “这可求不了我,今日你季贤弟把你的名声一打响,再加上那邵公子回去这么一通吹捧,姜小鬼,很快你的名字便会同那燕冲并提了!若是之后有甚么破事找上你,你可怨不得我......但听老肖头一句劝,倘若是你真的将我看作师父,那听为师一句劝,将你那不切实际的侠客梦先收一收罢,武林江湖并不比为入仕为官容易多少,何况你不是下个月就要进京了么?在这档口,若是你不想,也要替你爹娘想想罢。”肖凌峰语重心长地说,看了姜沁绵两眼。

    季鸿不知道燕冲是什么人,他刚刚正想着:“原先我竟以为‘金玉郎’是另一号上官子初一样的人物,现下看来真是先入为主了。”听到“进京”二字,又想起先前肖凌峰说姜沁绵春季有学要考,一时间大为震撼,诧色道:“文远兄,莫非你是要去省试了?”见姜沁绵点点头,季鸿只觉得方才百姓的议论也是有理,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是姜沁绵当真不考了,确实于情于理都算是憾事一桩。

    姜沁绵搔搔脑袋,面露无奈之色:

    “师父说的有理,确实没多少日子了,其实我的书已经背得差不多了,我也不爱一天到晚对着那些字。眼下我没有事做,季贤弟初初来花溪,还不熟悉这里,沁绵知道一家小点店,不知季贤弟有没有兴趣一道前去,师父也一起吧,就当是为我此番进京践行了。”

    姜沁绵对着肖凌峰一口一个师父,倒是叫得顺口得很,肖凌峰白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见此,季鸿也点点头,笑道:“没想到竟然如此凑巧,那季鸿必然是乐意,想来江南一带点心应当精致可口,只是或许我这手不好拿着吃。”

    “哈哈,季贤弟不必担心,等会儿只需要摊开手便好。”那姜沁绵笑了两声,将鹤氅披上,便带着季鸿与肖凌峰朝一个方向去了。

    那小点店在一条不算热闹的巷子中,远远的就能闻到酥皮香气。到了那店前,季鸿抬头一块木牌上用小字写着“羽萍香坊”。这是一家小小的店面,一个笼上还在蒸着些什么糕点。此时这店中还没什么人来,只有个老板在一张长桌后忙碌,季鸿发现那店老板却是认识肖凌峰,三人一踏进那店中,那老板就道:“肖老头儿,还是老样子?”

    肖凌峰点点头,兀自在墙边一张桌边坐了,季鸿也跟了上去。一坐下,见姜沁绵还在与那老板攀谈,季鸿笑道:“我原以为肖前辈不像是会来这样店面的人。”

    “怎么?小鬼头,你以为江湖上会些武功的人,都得是在酒家甩着腮帮子,扯着嗓门大呼‘痛快!再烫三斤烧酒,切两斤熟牛肉,烧酒不要兑水!’的人么?那样的人是很多,老肖头却不跟这样的风,只是照顾照顾朋友生意而已。”

    肖凌峰又吹胡子又瞪眼,寥寥几句,将季鸿心中所想的那豪杰义士的形象勾勒得触目可及,但肖凌峰语气中自带几分藐蔑,又惹得季鸿一阵沉思。姜沁绵此时正好走了过来,劈头一句正对在话头:“师父,季贤弟,我方才想,我是不是该换家店,咱们闯江湖的人,是不是该来点甚么酒,再切两碟白肉,才算过瘾?”季鸿忍俊不禁,大笑了几声,摆手道:“文远兄不必费此周章,这一家就好得很。”

    等姜沁绵坐定,季鸿对肖凌峰道:“肖前辈,其实我先前便有些好奇,几年前我在福建听人提起过‘金玉郎’的名号,前日肖前辈在医馆也中戳过我几棍,我总觉得前辈功力深厚,不该退出江湖才是。莫非是有甚么难言之隐?”

    肖凌峰还未答话,姜沁绵却先笑了起来:“原来坊间都是这样传的么?难怪那邵公子没听过师父名号。这话实在有些不实,师父其实并未退出江湖。”

    见季鸿看向自己,姜沁绵笑道:“季贤弟,你就从没好奇过,我这样的读书人,与你肖前辈这般的江湖侠士,本该是八杆子打不着,哪怕坐在一处酒楼都未必会想扯闲几句的关系,为何却会熟识至此?”

    季鸿微笑道:“我确实有过这样的好奇,这是为甚么?”

    听了这话,姜沁绵收住笑容,问道:“季贤弟,你对黄绫教是甚么印象?”

    “我其实不大熟悉,此前在福建的时候,我还从来没见过黄绫教的教徒。”季鸿摇头道。却见姜沁绵直了直身子,握起双手,说出一件诡事来。

    “那是若干年前的三月,我母亲有一日醒来,同我和父亲说,她昨夜看见床下有一双红色绣鞋。一开始我与父亲都认为她是睡沉了做的梦,本来绣花鞋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东西,但后来接连几日,我母亲都说见到了那鞋子,可是早上醒来时却甚么也没有。我父亲听我母亲说得真切,就让我母亲若是看到了那双鞋,便大喊救命。可后来一日父亲被母亲叫醒,奔到她的房中,却没有见到那双鞋,按母亲所说,她叫了两声,一转头那鞋就不见了。父亲怀疑是有人捉弄,和家仆蹲守了几日,都没有见到甚么红色的鞋子。后来一日夜半,我家中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姜沁绵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眼睛瞪起来,分明是日间,正午的太阳还未升起来,季鸿却觉得后背吹过一阵阴森的冷风。

    “我把门一开,那门外正站了个穿着灰袍,背着竹篮,拿着两截竹子的道士,那人见了我,第一句话便是‘你府上有人撞了邪,这宅子怨气深重,我从十里外便觉察到了不详。若是不将那等邪物去散,恐有血光之灾!’,我府上怎么说也是花溪镇的书香门第,哪里信鬼神之说,我父亲只道那人信口雌黄,狗血淋头地骂了几句,便将那人赶了出去。临走时那人道:‘可惜了了!我见那索命幽魂怕是盯上了另正的身子,不出三日,只怕愈加严重!’说着便敲着竹子走了。”

    肖凌峰此时半闭着眼睛聆听,两手搭在肚子上,突然睁开眼睛,慢悠悠地问了一句:“季小鬼,若是你看,你觉得这是甚么事?”

    季鸿看肖凌峰神色闪烁,面露邪笑,想了片刻摇头道:“难说,还请文远兄继续说下去。”

    姜沁绵顿了顿,继续道:

    “那人走后第二日,我正在屋内看书,我母亲说是去院中看花,可才去没多久,就神色慌张地找过来,对我说‘绵儿,我在院中捡到了一张纸,你快帮我看看!’我见母亲神色憔悴,将她那纸展开一看,却是甚么也没有,那时父亲还在别人家中没有回来。当晚我和父亲说了这事,父亲也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撞上了邪。我们问母亲看到了甚么,她说那纸上说她三日后将毙命。当晚我母亲又看到了那绣花鞋,第二日直接卧床不起了。”

    季鸿摇头道:“若是只说这绣花鞋,我倒是有些想法,但若是这无字天书,我是半点没有头绪。”

    姜沁绵说:“季贤弟,你先继续听我说。”这时那老板拿了壶茶来,笑眯眯地问:“你们在聊甚么,好似热闹得很。”却见季鸿与姜沁绵都面色悚然,只得悄无声息地又退了回去。

    姜沁绵给季鸿和肖凌峰倒了杯茶,继续道:

    “母亲卧床那日,那灰袍的道人又来敲门,这次我父亲毕恭毕敬将那人请了进来,把我母亲的所遇怪事同那人细细道了。那人在我母亲屋中和院中撒了些不知是甚么水,又拿出两张黄纸,歪歪扭扭地画了几道,便教我母亲贴在她梳妆铜镜上。季贤弟,你猜如何?”

    季鸿笑了两声,道:“若是要我猜,那你母亲肯定是被这两张符治好了惊吓之症。”

    “不错,正是如此,但季贤弟只猜对了前一半。我母亲自从贴了那两张符后,确实往后几日都说没再见到绣花鞋,但大约过了七日,我母亲却说她又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甚么奇怪的声响?”

    “她说是那种如蜜蜂一般的嗡嗡声。此后不出数日,那灰袍人又出现时,我父亲一叠声地谢过,却听那人摇头晃脑地说:‘你府上的邪物不止一只,想来此地乃旧日阴宅,孤魂居所,仅用黄符镇它不得!’,我父亲当时已然完全相信了,忙问那人应当如何做才能破除邪祟。那人神神秘秘地说:‘如此这般’,却是让我父亲出高价买下些香包符箓,又给了我父亲母亲几本册子,说是让他们每日沐浴后诵读,又说了些‘心要诚,人只是神灵投入了肉体凡胎受苦受难,要想解脱,需得先入地狱,不然难以超度’等等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没想到文远兄竟遇到如此荒谬之事。那后来呢?文远兄是如何遇到肖前辈的?”季鸿道,心想:“如此听来,这黄绫教在装神弄鬼上的确有些本事。”他想要低头去喝那茶,又觉得尴尬,只得用手去捂那杯子。

    “说来,也算是一件要感谢上苍之事。”姜沁绵叹了口气。“其实我与师父就是在这间饼铺相识的。那日父亲母亲拿了册子,我看他们神色恍惚,像是被摄去心神,只觉得有些不妙。父亲给出去的银子,有一部分本是打算拿给亲戚置办田宅的。恰巧那时我母亲惊慌病刚好,晚间说是想喝粥,我便到这街上给她买。”

    姜沁绵说着,环顾了一下这间铺子,笑道:

    “这‘羽萍香坊’在那时比如今要更红火一些,粥饼都卖。我来买粥时,这铺子里也像现在这样,只有师父和老板在。我那时心情烦躁,不知怎的便同老板说起了这桩事。那时师父听了,对那老板笑道:‘师傅,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鬼么?’那老板道:‘我不觉得这世上有鬼,但装鬼的人倒是不少,阴间阳间若是相通,不该早就乱了套么?’,那时师父哈哈大笑了一声,便说:‘小子,你信不信,我不需要画甚么符,就能帮你将所有小鬼一齐捉了。’我当时还不太信,只觉得父亲买那些香囊符箓已经花了不少银子,怕师父是哪路骗子。”

    说着,姜沁绵抬头看了看肖凌峰,只觉得肖凌峰好似已经听得睡了过去,他便又看向季鸿:

    “那时我师父说他不要银两,而后问我家中有几处院门,有几个丫鬟,多少家仆。我父母的卧房正在宅子的西南面,有个丫鬟的偏房就在他们卧房的斜角。师父当日嘱咐我,回去之后不要声张他要来捉鬼一事,他不用进我家门,就能替我捉到鬼。”

    此时季鸿打断道:“若是依我之见,那绣鞋应当是一个人放进你母亲卧房的。”

    “季贤弟猜的不错,当时我听了师父的话,将信将疑地回到了家中,半夜的时候按师父说的,盯着那丫鬟的屋子,忽然我见那屋子里亮了起来,是那丫鬟点起了油灯。然后我看见母亲卧房那斜角的屋顶上忽然飞过两个黑影,一个人大叫一声,跌到了地上。那时这声音把我父亲母亲都吵醒了,家仆点了灯笼来看,就见师父将一个人摁在地上,那人手里还有一只绣花鞋。”

    “果然是会武功的江湖人士了,若是轻功到了一定的功力,确实能做到无声无息。”季鸿想到师父阿青,微笑道。

    “没有错,当时我父亲大为震惊,那被摁在地上的人说自己是黄绫教教徒,威胁我师父,说若是将他扭送到官府,那我师父将永无安宁之日之类的。当然,师父哪里会听这样的话。只是后来那人才说了几句,就大叫一声,气绝身亡了。”

    “气绝身亡?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季鸿小声轻呼,心中添了几分讶异:“听文远兄这见闻,那黄绫教中还有武林中人,倒不像是普通的巫医了。”

    “正是,后来我师父看了看,见那人面色发紫,耳中出血,显然是已经中毒多日了。”

    “的确如此,那人所中的毒砂掌已经到将发不发的地步了。但按常理说不该如此,我后来其实怀疑过黄绫教的耳目是否在暗中偷听了我和姜小鬼的谈话,为了断绝后患,才偷偷又往这人身上按了一掌。毕竟那个时候,黄绫教其实不止盯上了姜小鬼一户人家。”肖凌峰蓦地睁眼接话道。原来他一直没有睡着。

    季鸿心中一阵诧异:“毒砂掌?”插嘴道:“肖前辈,使这毒砂掌的是一个姓蒋的人么?”

    肖凌峰挑了挑杂草似的眉头,脸上花白须子动了动:“噢?季小鬼也知道这人?这人名叫蒋石禄,大约也是黄绫教的人,不过那人跑的倒是挺快,我还没捉到他。”

    季鸿心道:“难道此人就是旧日里同师父在信州遇到的那人?那他当时在那药铺里想要偷甚么药?不知肖前辈当年遇到这蒋石禄的时候,他是两只手还是只剩一只手。”

    “那关于那没有字的纸,是怎么回事?”季鸿思忖一阵,不解道。

    肖凌峰哑着嗓子笑了一声,道:“季小鬼,看来你确实涉世还未深,你听过一种矾书么?”见季鸿茫然地摇头,肖凌峰喝了口茶,道:“不过不知道也正常,毕竟我们也不在朝廷干事。”

    姜沁绵笑着接话:

    “想来我母亲当时捡到的那张纸也是家里的丫鬟扔的。那矾书便是用一种特殊的笔墨写的书信,字干了之后在纸上就看不见了,但是用水打湿之后又会有字显现出来。据说朝廷密信常用此法书写。至于那嗡嗡声。”姜沁绵吹了吹那茶的热气。

    “后来我与父亲在母亲床边的墙上发现了一个小洞,我父亲将那点灯的丫鬟叫去审问,那丫鬟说是一日在街上收了银子,给银子的人教她用矾水写字,又让她在母亲的墙上挖了个洞,夜间在隔壁书房往里吹气,可恨那丫鬟服侍我母亲多年,竟然还会做出这等害人之事。”

    季鸿戏谑地笑了一声,道:“所以黄绫教就是做的这等不入流的把戏么?不过确实,若是常人没遇过这样的事,自然是容易被蒙蔽了心智。”却暗自沉思道:“若说这矾书在民间并不常见,黄绫教深谙此法,难道是当中有些与朝中官员或侍卫相识的人?”

    肖凌峰沉吟片刻,叹口气道:“不过,老肖头又怎么会被这毒砂掌吓住?其实我后来不常去应天府,不入武林大会,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饼来啦!诸位爷们,伸出手来!欸,一口‘金衔玉’,来年财广进!”

    季鸿刚想说些什么,那老板却是拿了个木铲直接到了桌边。见肖凌峰和姜沁绵都将手平平伸出,一副讨要铜板的模样,他心中一阵失笑,也依葫芦画瓢伸出左手来,眼睛一眨间,手上已经多了个凉凉的圆饼。

    季鸿认真一看,那软饼比手掌略大,像是两瓣裹满糖霜的柿饼,中间夹着一团掺着雪梨碎馅的糯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