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月雨淋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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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寻遍江南不见卿

    烟雨未歇,天光却逐渐清亮,杨行舟从昏迷中醒来,胸口仿佛受到重击,淤血郁积,压抑的难受。杨行舟看见了兄弟杨再兴关切的目光,看见了四周坍塌的围墙,看见了一个白衣书生唉声叹气的摇头,看见了无穷道雨幕遮天闭日,却没有看见在烟雨中那抹渐行渐远的倩影。

    杨行舟一路风尘赶回秀州的时候,就托信差将杨再兴赠予他的玉玦寄给杨再兴,请他调查真相。他内心始终不愿相信常老爷会是帮凶,即使说这话的那个人是先生,也许是一场误解,这也是岳飞坚持弹劾信王而杨再兴之所以会出现在临安府的原因之一。

    事实证明,杨行舟遇见常萱铃之后,知道了真相并不是他害怕的那样。可是世间的不幸是各种各样的,不是他心中害怕的那种真相,并不意味着真相是美好的。或许,还更为残酷。尤其是在他从楼主口中得知,杨先生用生命守护了他们,而常萱铃可能已经不再是常萱铃了。

    阎罗殿已经宣告覆灭,大仇得报,可杨行舟心中却空落落的。杨再兴希望他可以跟随岳将军保家卫国,楼主却说还不如跟他逍遥人间,杨行舟都拒绝了,他此刻只想赶回秀州见铃儿和杨先生一面。

    杨行舟谢过楼主后与杨再兴告别回秀州,杨再兴也未挽留,只说有机会去秀州找他喝酒。千里行舟终归棹,只是,再没有了曾经的赤胆忠心。

    楼主白衣与杨行舟布衣并肩在十里长街上,挤过熙熙攘攘的人间,出城后分道扬镳而去,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帝王台。没人注意到,雨后的临安城,有一道虹彩垂天,在两人身后隐隐浮现。

    六朝旧事随流水,流水东流不复回。无情最是帝王家,与其争那虚位,不如一壶酒,一竿身,逍遥看人间。楼主虽入江湖,但楼外楼,依然遗世而独立。

    杨行舟风尘仆仆的回到常家时,只见常知秋和吴春华的坟边多了一处新坟,他还是没能见到杨先生一面。后院竹叶娑娑,杏花春雨时节,常家后院却好似“无边落木萧萧下”,秋意入骨。

    “杨兄弟,”一个似乎略带耳熟的声音伴随着竹叶娑娑作响,杨行舟木然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魁梧青年,小心翼翼的冲他喊道。

    “你是杨小勇?”魁梧青年谨慎的模样,却令杨行舟想起小时好友杨小勇可谓截然相反的自来熟。

    魁梧青年咧嘴一笑:“我就说你一定还记得我。”

    “你还在常家吗?”杨行舟看了看常家干净的院落,想必是因为杨小勇和管家杨大勇经常打扫的缘故。

    “是的,”杨小勇眼神有些黯淡:“常家如今就剩我一人了。”

    “什么?你父亲管家杨大勇和常萱铃小姐呢?”杨行舟以为常萱铃至少会在常家生活一段时间。

    “我父亲是杨家二十四死士之一,在南湖书院一去不回,”杨小勇语气低沉:“大小姐将杨先生带回常家后院,嘱我看顾好常家后,就从秀州消失了。”

    “消失?”杨行舟失神道。铃儿,你不要我了吗?

    杨行舟发疯似的从常家冲到月河边,白桥已断,可是杨行舟却看见月河对面有位伊人蒙着面纱,执伞踏着莲步,缓缓走上白桥所剩不多的台阶上,目送着桥下流水。恍若当年白桥送别。

    常萱铃是在江南的烟雨天长大的,一双秋水明眸里仿佛含着杨行舟所见所有江南的烟雨,两弯柳叶眉似能勾勒出杨行舟所知整个江南的轮廓。她,是最懂他的人。她是否早就知道他会来月河白桥?

    杨行舟激动的越过断了的白桥,揭开那位佳人的面纱,却愣在了原地。杨行舟眼前的女子也是雪肤红唇,柳眉琼鼻,可是脂粉太重,妆容太艳,最重要的是眼眸中没有常萱铃特有的那汪盈盈秋水。

    “公子无礼!”一声娇斥打断了杨行舟的愣神。

    佳人扯回面纱匆匆离去,杨行舟半天才缓过神来低声向桥下的流水说了一句“对不起”。

    转眼过了八年,杨再兴已经成为岳飞麾下最勇猛的大将。

    绍兴十年,杨再兴单骑冲入金军之中,准备活捉完颜宗弼但没有抓到,杀死金军数百人后返回。大胜之后杨再兴越战越勇,率领“杨家将”百人,在小商桥同金军大战,杀死金军士兵二千多人。可惜他遇上了金军主力,寡不敌众,一百多人“杨家将”全军覆没。连杨再兴的尸体都被敌军带走领赏。

    而岳飞也在快要收复失地的时候,一天之内接连收到十二道用金字牌递发的班师诏,诏旨措辞一道比一道严峻。“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少年心志成灰,岳飞无奈只能赋闲在家,之后更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害,成为震惊朝野的当世奇冤。

    这些都是杨行舟听说书人说的,他听到这些消息的那天在常家后院坐了一夜,那一夜的月光仿佛是血红色的。赵构和秦桧,他想过去手刃这两个幕后元凶。可是,即便成功,那又怎样,杨再兴和岳将军再也回不来了。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南宋江山如故,只是故人皆已不在。春也寥落,秋也寥落,杨行舟后悔当年执意从军了。

    杨行舟还是继续在江湖上寻找常萱铃的踪迹,可他没想到,这一找,便是三十多年过去了。杨行舟在这期间见过无数与铃儿相似的女子,可是他知道,她们不是铃儿,她们没有铃儿那般的眉眼。

    三十年后,杨行舟又来到白桥上,白桥已经修复一新,但他早已鬓发斑白,再也走不动了,只能在桥下守着这片杏月里的烟雨,守着那烟雨润湿的眉眼。桥上依稀传来丽人的歌声,桥边红药年年生,可是他只等一人回。在他心里,她才是这江南的烟雨天。

    依稀烟雨唱旧谣,几度画桥听笛箫。

    天涯何处白发人,此生只合江南老。

    歌声渐歇,杨行舟忽有所感,抬头望向桥头,老泪纵横:“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一个眉如星月、眸含秋水的年轻女子温柔道。杨行舟缓缓闭上眼睛,她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可是他却已经老了。

    江南杏月时节的烟雨,依旧如是,朦胧如水墨画,婉转似莺语哝,秀丽同丽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