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门之风云初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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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无名巷口的药铺

    一

    无名巷只有几十步长,早先这条巷子从头到尾就只有几户人家和一间药王庙,走出头就是大片的水田。

    如今,巷子的尽头,三间风格完全不同的房子形成一个“几”字形,将巷子变成了一个死胡同,隔断了与外面田地的联系。

    或许这条小巷实在太短了,也许是巷子有人居住的历史不长,所以镇上的人就干脆叫它无名巷。

    走进无名巷,巷子尽头,左边是三间低矮的茅草房,住着吴春花和她的瞎眼老妈,她们辛苦经营着一家小豆腐店,两人平日里几乎都是足不出户。只是偶尔能看到吴老妈从房中出来,拄着一根竹棍,绕着巷子里空地中的那株奶槿花树转圈。

    巷子尽头的正中间,横着一幢高大气派的三层木楼。木楼飞檐斗拱,楼下四扇楠木大门,门楼上高挂着一块金字红匾——“积庆人家”。

    这幢木楼是在朝中做大官的方大官人在自己的旧居上新建的豪宅。宅子修好两年了,一直没人住,平时只请了他家族中的一个老人日常照看着。

    无名巷中间是一块大空地,一株高大茂密的奶槿花树静静地立在那里。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在这里单单栽下一棵奶槿花树。

    十来年过去了,这棵奶槿花树长得高大茂密,树形优雅像一把撑开的大油纸伞,夏天盛开满树的白色花朵。花开的日子,这树白天如丽人,晚上则有些像魅影。

    巷子的左边全部归属于大药铺,从巷口一直延伸到巷尾。临街是大药铺的几间店面,后面则是仓库和药铺老板的几间住房。

    药铺的地方原来是药王庙。早年药王庙香火旺盛,后来不知何故庙里的和尚陆续走光了,庙子就荒废了,变成了流浪汉、过路客的临时栖身地。

    有一年,据说是从江南苏州府逃难来到流江镇的郎中,齐自远,把无名巷口破败的药王庙地产买下,改造成了齐家药铺。

    齐自远医术高明、为人慷慨大方,常常接济病人,因此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到齐家药铺看病、抓药。短短几年,齐家药铺就生意兴隆,名声远扬。

    十年前的秋天,九九重阳节的第二天早上,天已经大亮了,但齐家药铺大门依然紧闭,迟迟不开门卖药。药铺里帮工抓药的钟药师、谢寡妇跑去后面拍打齐先生的住房的门,也无人应声。

    大家觉得有异,强行打开药铺门和齐先生的住房门。结果让众人大吃一惊!

    齐家药铺里一片狼藉,齐家住宅里更是惨不忍睹:地上、墙壁上飞溅着触目惊心的血迹,齐家惨遭灭门之灾,齐先生、大夫人,几个丫头仆人都倒在血泊中;二夫人被人掐死,倒在大门内的门口。

    齐家上下十多人,没有一个活口。官府没有在现场发现有用的线索,也没有找到目击者,一直无法破案,渐渐地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关于齐家灭门的原因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有人说是药王庙风水不好,庙原来都破败了,所以齐家注定是要破败;也有人说,是齐家发了财,被山里强盗盯上了,谋财害命;还有人说,是齐家大小夫人、丫环等争风吃醋,引起血案等等。

    齐家药铺没了主人,这房子和家产自然就归了官府。但是对于齐家药铺的处置却一直让官府头疼。因为齐家药铺是凶宅,无人敢买也无人敢租。

    近几年又传说齐家住宅闹鬼。有人讲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晚上看到齐家有奇怪的人影,也有人说看到齐家有鬼火闪烁,还有人说听到有鬼在里面自言自语。

    这一闹鬼,不仅无人敢买无人敢租,甚至夜晚都很少有人敢接近齐宅了。

    三年前,流江县县衙新来了一位捕头。官府的捕头专管破案、抓人,齐家案子和齐宅也自然归新来的捕头管辖和处置。

    捕头叫胡满江,因其经常腰里挂一对判官笔,所以人称“胡铁判”。

    几年前,胡满江在巴中府的通江县谋得一份官差,从一个小衙役做起,升迁到流江县做了捕头。

    胡捕头四十左右,经常穿一身紧身青衣短衫,带一顶青色武官帽,脚蹬长筒官靴;白面无须,长得文质彬彬、一表人才,长得不像一名武夫,倒像一个玉树临风的文官。

    胡捕头走路腰杆挺直,甩手出脚都是一板一眼的,身手敏捷,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出身;他走路喜欢端着八字官步,就好像在戏台上摆谱晃悠一般;说话声音洪亮,咬字拖腔特别清楚,颇招人喜欢。

    胡捕头刚上任时,带了几个衙役来到齐家药铺和齐家住宅查验、清点财产。他督促几个衙役到药铺、住房里面去查看,检查,以便遇到有人买、租齐家药铺、住宅时,他心里有数。

    衙役进去了,胡捕头一个人在外面围着齐家药铺和住宅转来转去,就是不进屋。衙役们暗笑新来的捕头如此胆小、草率。

    不一会,几个衙役带着惊恐的表情匆匆跑了出来。一个衙役结结巴巴地报告:

    “大人,这房子怕真的有鬼!小的们进去,看到药铺里面倒是乱七八糟、蛛网密布。可是住宅里的东西却摆放得整整齐齐,原来主人住的地方是一尘不染,十年了连个蛛丝都没有呀!”

    胡捕头听了,心中也是一惊,脸上有些变色,口头却只说:

    “胡闹,青天白日哪来什么鬼?不可再乱议!”

    他吩咐衙役锁了门,匆匆忙忙离开了。

    虽然胡捕头吩咐衙役们不得乱说,但这几个衙役酒后那里管得住嘴。他们绘声绘色、添油加醋,让齐家闹鬼的事情更有了铁证。

    十年过去,流江县换了三茬捕头,齐家药铺和齐家住宅依旧空空荡荡,无人问,无人买,无人住。

    二

    半年前,从湖广府来了个阔绰的药材老板,老板自称姓钱,年龄四十左右,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操一口湖广话,说起药材生意是滚瓜烂熟。

    钱老板有一次喝茶时,对人说:“流江镇人多,来往的客人也多,是人就要生病,生病就要吃药。”

    然后他大笑说:“有人气就有财气,自古做生意都是这个道理。”

    “我要在流江镇开一家大药铺,还要请来最好的坐堂医生,既卖药又看病。”

    一个外地来的大老板要在镇上豪掷千金开间大药铺,这事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胡捕头的耳中,他不禁大喜过望。

    胡捕头连忙吩咐几个心腹手下:

    “兄弟们,你们几个去给镇上那些喜欢嚼舌头、搬弄是非的人打下招呼哈!不准对钱老板乱说齐家药铺的事情,否则弄去吃牢饭!”

    胡捕头心中早有打算,如果能卖掉齐家药铺和齐宅,银子只需要部分缴纳给官府,部分孝敬给徐县令,剩下的就可以落入自己腰包。还有齐家药铺和住宅里那么多留存下来的东西,这么多年了,早已是一笔糊涂账,处理这些东西又可以捞一大笔油水。而且这齐家被灭门,没有后人,他想怎么处理都没人说闲话。房子都处理了,这积案也可以彻底勾销了。

    胡捕头上任三年了,一直在盼望着处理掉齐家的宅子,都没有找到买主。如今有一个冤大头在眼前,他怎么可能放过这大好机会。

    钱老板在镇上转了几日,看了几间店铺都高不成低不就的,只好悻悻而归回到客栈,准备等几日返回湖广。

    钱老板的一举一动,都被胡捕头派的眼线暗中观察得清清楚楚。胡捕头决定亲自出马,给钱老板指点迷津。

    晚上,天刚黑下来,胡捕头独自来到了钱老板住的客栈。

    “钱老板,我是县衙的胡捕头,官府有一处闲置的房产,在无名巷口,以前就是镇上的大药铺,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

    钱老板心中暗喜,但表面上故意装作对这家药铺不感兴趣。

    “哦,这个地方我在外面看过,很破旧不堪啊,而且地段靠近镇子东头,不是太热闹繁华的地方哟。”

    钱老板边说边摇头。

    胡捕头有些心急,他说道:

    “这样,明日上午你来无名巷口,我打开门锁,你进去看看,看了保证让你满意。还有,官家的财产,价格好商量。”

    “那好嘛,就有劳捕头大人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钱老板才慢悠悠地来了。胡捕头和几个衙役等得正在烦躁、骂娘。

    胡捕头把齐家药铺和后面住宅的房产面积大概说了一下,其他闭口不提,然后他吩咐两个身穿青衣的衙役说:

    “你们带钱老板看看药铺和住宅,我就不进去了,在流江茶馆等你们消息。”

    钱老板在两个衙役的陪同下,仔仔细细查看了齐家药铺和齐宅,两个衙役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不断地询问:

    “老板,你还满意吧?”

    钱老板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只是偶尔伸手摸摸房间的柜子、桌子、床等物件,然后若有所思地继续往前看。

    看完房,已临近中午。钱老板和两个衙役来到县衙附近的“流江茶馆”。

    “钱老板,你意下如何啊?这房子以前就是开药铺的,生意好得很。只是主人是外地人,他病故后,找不到他的家人,所以我们官府就代为保管,前两届捕头都不太关心,所以嘛,房子就空置多年!”

    胡捕头故意隐瞒了齐家灭门的事情。

    接着,他凑近钱老板的耳边,神秘而小声地说道:

    “钱老板,你尽管放心,这是官家管的无主房产,价格由我说了算。”

    说完他盯了几眼钱老板,呵呵地笑了几声。钱老板赶紧回避开胡捕头的眼神,也跟着呵呵笑了几声,说道:

    “大人辛苦了,我是外地人,还请大人多多照顾。”

    钱老板久跑江湖,懂得人情世故,立马掏出十两银子从桌下递给了胡捕头。

    胡捕头喜上眉梢,这钱老板果然是个生意人,懂得起。

    胡捕头一心只想成交,给钱老板说了个比市面低很多的价格。钱老板不露声色,也不讨价还价,一口答应。

    两人都欢喜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端起桌上的茶杯碰了一下,抿了一口,算是成交。

    钱老板回到住的客栈,取了银子,来到县衙,按照在茶馆里谈好的价钱,把银子交给了胡捕头,签字画押后,立马就拿到了房契和钥匙。

    钱老板见齐家的住宅里面非常干净,虽有些诧异,但心中还是很高兴。他雇了几个人把药铺和住宅都打扫、整理了一遍。

    几天后,钱老板押着大批药材返回了流江镇,招回了齐家药铺原来的帮工钟药师和谢寡妇,还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号称“万神医”的医生坐堂行医。

    没放鞭炮,没敲锣打鼓,药铺静悄悄地就开了张。新开张的药铺基本上保留了原来齐家药铺的样子,只是重新挂了个匾额,取名“钱人大药铺”。

    在药铺开张的那天,莫问兰率领镇上东头的一帮小伙伴,跑到药铺里看热闹。

    药铺里摆着古朴的大方桌、宽宽的长条凳、考究的太师椅。高高的木柜台后面是一长排整齐的药箱子,药箱子的旁边贴着毛笔书写的药名。药箱子最上面一层,则摆放着很多漂亮的瓷瓶、瓷罐,形态各异、花花绿绿的。

    开张的日子,莫问兰没有看见大人们议论纷纷的富人钱老板,只看见了坐堂的万神医。她好奇地围着这个长得有点奇奇怪怪的万神医看了又看。

    请来在药铺坐堂的万神医,是长髯银发、白眉鹰爪,长得像个老者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感。

    万神医尖着嗓子问病情,鹰爪般的手很有派头地摸着病人的脉搏,手指偶尔轻微地有节奏地跳动几下,然后他眯缝着眼睛,用纤细的毛笔在白纸上龙飞凤舞书写药方。

    药铺柜台后面站着两个抓药的人,一个矮瘦文弱、脖子上有一大片白得吓人的皮癣、说话尖声尖气,他就是齐家药铺原来的钟药师。另外一个略显富态、总是一张笑脸,头发已经花白的妇人,人称谢寡妇,她也是齐家药铺原来的药师。

    钟药师住在镇子的西头,谢寡妇住在流江河对岸的西河街上。而钱老板和万神医都住在药铺最后面的那几间江南风格的白墙青瓦房,那曾经是原来齐家的住宅。

    钱老板总是独来独往,忙于在外做药材生意,自从药铺开张后,他几乎很少露面。一个月里只有万神医不在药铺坐堂行医时,偶尔能看到钱老板在药铺里转悠,其他时日只能瞧见万神医。

    宽敞的药铺大堂,五花八门的药材,高高低低的桌子和凳子,仙风道骨、长相奇特的万神医……让问兰和她率领的这帮小孩子兴奋不已,药铺成了他们嬉戏玩耍的又一个场所。

    三

    天麻麻亮,问兰匆匆忙忙喝完一碗红苕稀饭,一溜烟跑出了屋。

    问兰觉得今天脑子中仿佛一直有人在催促她,催她去无名巷。她要跑去无名巷瞧瞧,她想证实下自己昨晚是不是在做梦。

    问兰也想顺便跑到药铺里去玩玩。她喜欢站在旁边看万神医把脉的样子,好奇他光滑的脸上那一根根整齐的长胡子。好几次,她都差点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把白胡子,拔几根来玩玩。

    她也喜欢带领一帮孩子在药铺宽敞的大堂里跑来跑去,在桌子下钻来钻去,在凳子上跳上跳下,甚至和伙伴们溜到药铺后面的仓库里、院子里“躲猫猫”。

    万神医看到他们打闹也不赶他们走,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最多温和地叮嘱一句:

    “娃儿们,小心点,莫摔到了哟!”

    问兰胆子最大,有几次搭起凳子,跳到了抓药的高高的柜台上,在上面手舞足蹈。吓得柜台后面的钟药师张开双臂拦着她,谢寡妇慌忙护住后面珍贵的药罐子,生怕问兰跳下来打翻了里面的坛坛罐罐。

    问兰今天还想去巷口碰一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昨天晚上那个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在巷子里的白衣小男孩。这个奇怪的小男孩,会不会也只是她昨晚做的梦呢?

    一路上,莫问兰都在反复回忆着晚上看到的、见到的那些东西和人物,虚虚实实让她惊疑迷惑,分不清到底是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真实的。

    *

    问兰来到无名巷口,巷口静悄悄的。巷口那间低矮的房子闭着门,并没有昨天晚上她看到的摆放的死人,更不要说那双白底的青布鞋!

    巷子尽头空地上的奶槿花树也是静静的,满树是茂盛的绿叶,地上只有零零星星几片枯黄的落叶,树下哪里有什么人影?!

    问兰再看看周围经过的人,人们都正常地行走着,说笑着,毫无异样。

    正对巷口的那间漂亮、豪华、平时鲜有人进出的木楼,今天居然开着门了!是谁搬来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呢?

    问兰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快速跑进无名巷,想看看究竟。

    *

    这时,吴春花推着一箱刚做好的白嫩的豆腐走了出来。当问兰与她擦肩而过时,问兰心中突然涌起一种特别的感觉,她看到吴春花的身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问兰定了下神,揉了揉眼睛。

    “春花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问兰招呼了一下吴春花。

    “哦,我给大食坊送豆腐去。”吴春花只是轻轻地回应了一句,头也不回的地推着独轮车往巷口走去。

    望着春花渐渐远去的背影,问兰觉得梦里看到的那个女人背影与吴春花是那么的神似!

    难道昨晚那个穿着死人的白底青布鞋的女人就是春花姐姐?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啊?!

    想到这里,问兰的背心不由得一阵发凉。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奶槿花树,又再瞧了眼已走到巷口的吴春花的背影。她赶紧闭上双眼不敢再多想,低头发足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回头看。

    “砰!”

    问兰迎头撞到一个人身上,额头碰到迎面跑来的小男孩的胸口。

    “哎哟——”

    两声疼呼,两人几乎同时喊叫起来。

    问兰瞪着眼,用小手揉着自己的额头,怒气冲冲地吼叫到:

    “你这个人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啊?!”

    “你这个人跑这么快干什么,难道大白天遇到鬼了吗?还闭着眼睛不看路跑啊!”

    被撞着的小男孩半带哭腔、半带愤怒地回应到。

    听到熟悉的声调,看到一身白衣,问兰不禁一怔——

    这不就是昨晚遇到的那个奇奇怪怪的小男孩吗?真遇到鬼了吗?这人怎么就突然冒了出来呢?

    问兰小小年纪也想不透怎么多,她指着白衣男孩,连串质问:

    “我还真遇到鬼了!你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昨天晚上是不是你?你从哪里来,又急匆匆地往哪里去?”

    白衣男孩也听出了是昨晚遇到的那个泼辣火爆的小女孩。

    “白天会有鬼出来吗?我自然是人。我刚从我屋里来,要去镇上玩。你明白了?”

    “你家在哪里?”问兰继续追问。

    “我家就在你面前啊!”白衣男孩有些傲娇地用手指了指无名巷里那栋高高的木楼。

    啊,原来这个家伙是住在无名巷“积庆人家”大房子里的啊。这一下莫问兰的疑惑全消失了,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和语塞,但嘴上毫不示弱:

    “哼,像只小白兔!你以为你爹是大官就了不起,我流江镇的小魔霸才不在乎你!”

    她一边揉着自己被碰到的额头,一边偷偷地从手指缝里悄悄打量着对面这个男孩:圆圆的脸,笑起来右脸有一个浅浅的酒窝,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戴着一顶青色瓜皮棉帽,因为刚才的碰撞,帽子歪斜着遮住了他的一只眼,露着的那只眼睛既大又亮,骨碌碌地转着;上身穿着镇上难道一见的银白绸布长衫,脚穿一双崭新的长筒布靴,肩上斜背着一个细长带子的灰布包。

    问兰转动眼睛,想起昨天晚上他在大食坊和街上对自己说的话,于是她抬起手,指着小男孩问到:

    “喂喂喂,小白兔,我怎么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拉了拉快掉到地下的灰布包,准备迈步继续往前走,不想理睬莫问兰。当他听到问兰又叫他“小白兔”时,他有些恼怒了,大声说道:

    “昨晚你不是已经见过我了吗?怎么说没有见过啊?!我姓方!”

    小男孩觉得还有些不解气,又有些自豪地解释道:

    “我不是小白兔,我是小少爷,是在苏州府长大的小少爷。我大名叫方~如~风!走起来像风,跑起来像风,潇洒像风!”

    说完,方如风挺了挺他的小胸脯,拍了拍他衣襟上的灰尘。

    问兰被这个小男孩文绉绉的话和傲慢劲气坏了,她感到自己有点占下风,于是大声气呼呼地说道:

    “我昨晚见到的就是个鬼!像风一样来去无踪的小鬼,像风一样乱七八糟的小鬼,还有像疯子一样的男鬼!”

    说完,莫问兰有些鄙夷地对方如风翻了翻白眼,拍掌哈哈大笑起来。

    方如风见这个女孩蛮不讲理,也就不想再争辩了。他一边往巷口方向走去,一边悄悄打量着对面这个疯丫头——

    她胡乱扎着个朝天冲辫子,额头的头发散乱;或许因为奔跑,一张瓜子脸红扑扑的,嘴里还呵着热气;身子穿着不合身的大了一个尺码的、褪色的红棉袄;大冷天的,她脚上只穿了双手工缝制的圆口千层底单布鞋,每只布鞋的鞋头盘着一个精致的红色的蜻蜓结,倒是为这个略显粗野的小女孩的增添了几分俏丽。

    问兰发现对面的这个小男孩一直盯着自己的脚看。若是寻常女孩家早就该羞涩,可莫问兰却不,她也直瞪瞪地盯着方如风。看到对面的富家公子打扮,再看看自己的穿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好狗莫挡路!姑奶奶我有事要走了!”

    她马上一手叉腰,一只手用力推向正准备往前走的小男孩,模仿着成人的口吻大声喊道。

    问兰成天在外面和男孩子、女孩子疯玩,虽然瘦小却浑身有劲。这一推,竟然把小男孩一下推倒跌坐到地上!

    “哇——”

    小男孩更觉委屈,竟然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爬起来,凶狠地向问兰扑过来,抓住问兰的小胳膊,就与问兰扭打到一起。

    “我才不怕你这个疯丫头!我和你拼了!”

    问兰本来心头就对这个仿佛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富家小公子看不顺眼,听到男孩叫她“疯丫头”,她更生气了。

    “哼,你这个野小子!哪里跑来的瞎眼小白兔,本姑娘还怕你么?!”

    她力气大,性子野,面对男孩毫无惧色,这个小男孩竟然还一时半会打不过问兰。

    “快住手,小少爷!”

    从“积庆人家”房子里急急忙忙跑出来一个奶妈打扮的妇人,她冲上来解开两个小孩子。

    “不要打了,否则马爷出来又要罚你背书了!”奶妈说道。

    小男孩一听这话,松开手,止住哭,用一只手拉住布包的带子,另外一只手抹着眼泪,飞快往巷口跑去。

    远远地,小男孩在巷口停住脚,扭过头冲问兰喊道:

    “好男不跟女斗,你等着!”

    “哈哈哈,夹尾巴狗!溜得快的小兔子!”

    问兰指着小男孩狼狈的背影得意洋洋地大笑大叫。

    四

    问兰想起今天来的目的,于是她来到树下,围着梦中的这棵树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又看,又跑到吴春花的豆腐坊门口张望了很久,才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转到药铺里去看万神医搭脉、开药。

    此时街上,胡捕头迈着他一贯的外八字台步,腰杆笔直地往无名巷走来。

    他来到药铺里,先和正在忙碌的万神医打了个招呼。他笑眯眯的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但眼珠子在悄悄地快速闪动;万神医的眼光与胡捕头的眼光飞快地交汇了几下,然后迅速收起眼中的精光,又温和地转回到病人的脸上,他哈哈地笑了几声,与胡捕头寒暄了几句。

    胡捕头也收回了他悄悄打量万神医的目光,走向了药铺的另外方向。胡捕头与在药铺里坐着等候看病的人依次点了点头,再到高高的柜台前与里面的谢寡妇、钟药师打招呼。

    莫问兰悄悄盯了胡捕头的背影几眼,低下了头,每次遇到这个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捕头,问兰总有一种眩晕感。

    问兰感觉到自己有些漂浮,她神思有些模糊起来,她看到眼前有好多黑影在闪动,她看到药铺柜台里的一排排药箱悄无声息地倒下,她看到黑影跑进了药铺里面的过廊。问兰惊恐地大叫起来。

    但是她张张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听不到自己的叫声。

    问兰用力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她从眩晕中清醒了过来,好像是做了个白日梦。

    *

    胡捕头在药铺里转了一圈,迈步出门,往无名巷深处走去了。

    巷子里很安静,胡捕头在钱老板住房前、在“积庆人家”方家的高大的门匾下巡视了一番,再绕着槿花树转了一圈后,他来到了吴春花的豆腐坊前。

    吴春花刚送完豆腐回来,正坐在门口歇气,一张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点点汗迹。

    胡铺头先是公事公办地问了吴春花几句,眼光落在了俏丽的吴春花的身上,就像沾着了一样离不开,脸上堆起一种风可以吹皱般的浮笑,眼睛眯成一条小缝,缝里的眼光如水一样变幻闪动。

    吴春花对胡捕头客气地笑了笑,她不敢对视胡捕头这种眼光,她心中有种不安的紧张感,有点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她的胸口开始起伏。

    胡捕头的眼睛把吴春花从头到脚盯了又盯,吴春花低头转身回到了里屋。

    胡捕头大声笑了几声,冲着吴春花苗条的背影喊道:

    “你若有什么难事,就来找我。”

    “不,我一个老百姓,没有什么事,我不得麻烦胡大人。”吴春花慌里慌张里回答道,闪身躲进了里屋。吴春花的瞎眼妈妈听到声音,拄着竹拐杖走到了门口。

    胡捕头看了一眼吴春花的瞎眼老妈,转身离开了吴家。他迈着台步,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川剧: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到耳旁乱纷纷……”

    “大人,你慢走哟!”吴春花的瞎眼老妈对着胡捕头的身影喊道。

    胡捕头慢悠悠地踱出了无名巷。

    慢慢升起的太阳,透过晨雾,将几缕昏黄、柔弱的阳光投向了巷子里那株茂盛的槿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