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走上父亲走过的路,终于看见父亲心中的世界。
先从镇上坐中巴到县里,又从县里坐中巴到市里,再从市里坐大巴到重庆,还要在重庆火车站转车,才到学校。
父亲一路安抚何秋燕:“不要紧,重庆我熟,比你还小的时候,我就去过重庆火车站。”
但是一到站,父亲就懵了,因为重庆火车站面积实在太大了!看那数不清的人,不管是走动的人,还是排队的人,简直有几十个小镇过年赶场那么多。
人一多,父亲的呼吸就困难起来——建房子出事后,父亲得了哮喘,天气、心情、环境变化都会引发,说喘不上气就喘不上气。
何秋燕赶紧拉住父亲:“老汉,你在这等着,我去问一下。”
“哎呀,人多,等会你看不到我,不要走脱了,走脱了就麻烦了。”
“不会,老汉,你看上头,何秋燕指指头顶一块牌子,我看着这块牌上的字来找你。”
重庆给何秋燕的第一印象就是挤:问路挤,买票挤,坐火车更挤……
从重庆到学校是辆绿皮火车,夏天又闷又热,光着膀子的男人一抓一大把。何秋燕和父亲被夹在两个光膀子中间,小心翼翼的护着箱子。
各个站点外有叫卖各种零食的,卖水的,卖小吃的,每到一个地方,父亲都要问一下:“燕儿,吃不吃?”何秋燕一次又一次地摇头。
终于,火车停在了站台,父女俩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小心翼翼的张望。
噢,看到了,接待新生的班车。
班车摇摇晃晃,父亲到学校交完学费就回去了,何秋燕开始了大学生活。
作为小镇上第一个女大学生,何秋燕踏上了一条改变命运的道路——考上大学就意味着,拥有了毕业后找一份体面工作的资格,从而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可正如摇摇晃晃的班车一样,大学生活并不如何秋燕想像的那样梦想成真,甚至难言顺风顺水。
第一个晚上,何秋燕就成了全宿舍的名人。
女生洗浴是统一在水房进行,晚饭后,所有女生都穿着文胸内裤,左手拎着温水瓶,右手端着盆鱼贯而入,何秋燕身着胸前印着三毛的绿色背心,红底白点的棉布内裤跟在后面。
最先笑起来的是排在何秋燕后面的女同学,再到整个队伍,一开始大家是没有声音地笑,最后终于变成一片吃吃声。
一个女同学拿着一张毛巾走过来,递给何秋燕:“你没有眼镜吗?”
“我不近视呀”,何秋燕不知道女同学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问题。
而其他人,笑得更厉害了。
眼镜就是,女同学向何秋燕示意了自己的内衣,何秋燕细细一看,一件粉红色的、绣着花的、带着纱边的眼镜,被挂在白晳的起伏间,纱边随着呼吸轻轻抖动,一如蝴蝶翅膀。
何秋燕低下头:“我没有”。
“没事得,我们以后一起去买。”女同学把毛巾盖在了何秋燕身上,又向队伍里还在笑的同学看了几眼,笑声就慢慢停下来了。
何秋燕在水房发了一阵呆,她知道女同学们在笑什么。
在小镇,关于女性的一切,是羞于讨论的事情。内衣被叫做背心,卫生巾被叫做那个,与生俱来的羞耻只教会女孩对身体变化默不作声。
冬天,厚重的棉毛衣里三层外三层,不穿内衣是女孩们共同的秘密。
一到夏天,烦恼加剧,衬衫里面穿多一件背心,有时出汗再弄个手绢遮一下,敏感的女孩对于身体变化是自卑和隐藏。
内衣于小镇女孩何秋燕而言,遮挡的意义大于塑型。
现在,这遮挡变成了一个笑话。那些笑声在她头脑中闪来闪去,像无数苍蝇在一间房子里飞舞,她为自己一直奋斗的那种无限可能、新的开始感到了难过!
那天以后,何秋燕很难开心起来,即使女同学陪她买了大学女生必备的内衣、睡衣、卫衣,她还是倔强的穿着三毛背心、旧棉布裙,母亲手织的毛衣,她缺少的是那些衣服吗,她缺少的是衣服后面的东西。
而这些,在跟潘先锋成为朋友后更加明显。
潘先锋就是那个盖毛巾在何秋燕身上的女同学,她是重庆本地人,又是学校的团支书,性格泼辣,经常让何秋燕帮着写宣传稿子、也鼓励何秋燕加入学生会,争取入党。
对于参与这些组织,何秋燕不持反对的态度。不过,对于这些行动的后面的意义,她却没有有特别清晰的认识,所以她对这些事的态度是可有可无,或者说更多是感动于潘先锋的热情。
没有了高中一样严格的考试,上课不是全班参与,何秋燕经常看不到别人在干什么,有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这跟初高中完全不一样,她不能再把别人玩耍的时间拿来做题。
老师要求写一份现代文秘的职业规划,一向文笔很好的何秋燕卡住了,因为她不知道,什么叫职业规划。
绞尽脑汁好几天,她才挤出一份干巴巴的计划: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如果学习没有目标、没有进行合理的规划,可想而知,这种学习将会一无所获。
我是一个热爱写作思考的学生,具有良好的说写能力,熟练操作电脑,责任心强,热爱文秘工作,希望通过不懈的努力成为一名专业秘书
目标:成为一名专业秘书
阶段目标:
第一学年:努力掌握专业基础知识,参加学校计算机培训以及办公软件操作考证,提升打字能力
第二学年:积累专业素养
第三学年……
何秋燕写不下去了,就泡在图书馆,研究什么叫职业规划。
潘先锋看她苦苦研究,忍不住指点:“你去找老师噻,个人乱整啥?”
“计划都没写完,去找老师做啥子?”
“搞关系嘛,啥子职业规划,都不如老师一句话。”
“和老师搞关系,啥子意思?”何秋燕一片茫然。
“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哦?和老师搞好关系,让他们随便传授一点经验,就不用在这想怎么写了。”
何秋燕朦朦胧胧地感觉,大学学习像一个游戏关卡,她和潘先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闯关模式。
她们带着同样的期待来到大学,也知道该向什么目标迈进。但是,在潘先锋看来简单不过的关卡,何秋燕却要用尽全部努力。
为什么在小镇的学习方法不管用了?
为什么大学生活,是如此迷茫忐忑?
为什么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局促感?
多年以后,何秋燕在节目上听一位创业者回忆从农村到大学,最大的感慨是,城市里的大学生,人生目标都很明确,我很多同学就是……才电光火石之间找到了答案——小镇出身会在方方面面对一个人产生深远影响,即使进入高等教育的大门,也仍然存在。
虽然把身体从小镇送进了大学,日久年深形成的思维观念还停在那里。
也就是说,面临自己的目标选择的时候,何秋燕并没有足够的技巧、经验,只能在碰壁中摸索大学和社会的规则,在不断的试错过程中摸着石头过河前进。
而像潘先锋这样的自小生活在重庆的学生,来到大学前就懂得这条路该怎么走,对于游戏规则,早从父母和成长环境获得充分信息,便能绕过无数弯路直抵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