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空气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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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无明

    坦白说,我从未想过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可能直觉推我来,就是为了弄明白这件事。

    这困惑,就是无明。这了解的过程,就是在破无明。

    日常他常与几位朋友一起锻炼,打台球,偶尔约一场城市徒步,或羽毛球。这几位朋友都与他相识超过三十年,对彼此过往熟悉了解,他一脸阳光笑意,他们也嘻嘻哈哈交流趣事,偶尔带回出差见闻,气氛融洽。

    对于那些清醒着选择进入的事件,在经历过程中,最难的,不是面对事件面对谁,而是面对自己。我不知道他们如何做到这一切,每次见了面,我总需要去湖边坐一个小时,默默流泪,才能让情绪重归平稳。后来,时间长了,才得平稳,能够微笑着告别去忙自己的事。

    其中一位朋友私下交流时说过:大男人没有那么多悲悲戚戚,不能改变就去面对,说些开心的事情只能帮忙调节心境——最不容易的,还是他。

    也许这是经历和年龄的优势,这一切于我都是崭新的经验。我也觉得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昨天。

    朋友生日,带了其他几位朋友一同来庆祝,放一点热闹的相聚音乐,带些恰当的小吃,运动场变成小型冷餐会,是一场暂时可以忘却的相聚。我一向对于人群和突如其来需要反应时间,紧张时会不自觉喝很多水,所有的神经在应对这一整个场景,有些吃力。

    从洗手间出来,喘口气,站在门口,仿佛换一个全新的视角:

    他和朋友们用方言轻松悠闲地聊着天;

    另一位朋友和年轻女郎在热烈交流;

    另外两位朋友在台球桌前认真对弈,相互调侃;

    雪茄的烟雾缓缓在这个空间升起、盘旋;

    黄褐色的威士忌被从酒瓶缓缓倒入闻香杯;熟练的单手拖杯,摇晃;液体平缓晃动着,直到杯口接近鼻翼。另一侧,被倒入放有冰球的古典杯中,顺着白色的球体滑过,有细微的冰在融化的声响,沿一条淡淡的透明线落到杯底,就像安静的海平面升起白色的太阳,透着光。

    音响里正在播放的,是胡德夫先生那首《太平洋的风》。

    这一切,此刻,如此和谐,再往前一步,都是破坏。

    这一切,此刻,如此陌生。

    我究竟在做什么?

    多年之前一个被遗忘的梦境突然钻入脑海:他西装革履在一群人中,热烈又不失风度地招呼大家。草地、微风吹起白纱,红酒、餐点,女士们穿优雅的礼服裙,觥筹交错之间是一张一张美丽精致的脸,耳垂颈项手指间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低头看见自己穿一双棕色布鞋,一条卡其色棉麻长裤,一件深蓝色棉麻上衣,提一只原色布袋,突兀出现在这个场景,不自觉就向后退了一步、两步。他朝这个方向看过来,点头微笑,下一秒,被众人酒杯争相围绕,没有走近——这种无比真实的突兀、与多数人不同的压力,还有某种孤立无援,让人受到冲击,立刻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此刻,这撞击仿佛一粒早就安插在身体里的炸弹,瞬间爆开:我看见自己在现实层面的努力融入,看见所有人的勉强包容,看见一向孤傲的自己为了不能清晰说明的原因在尝试妥协、改变,内心那个简单执拗的小女孩抱着一肚子委屈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一个人坐在黑暗的角落......

    我第一次看见这“努力”之外的一切,内心升起对自己的愤怒,无法言明、不由分说,一只看不清的庞然大物在身体里咆哮,咆哮着问我:你爱他吗?你爱自己吗?你在做什么?

    我哑口无言,懵在原地,它还在逼问,一路追赶,我拿着手机跑回家,一路逃,一路退,退无可退,过往的渺小卑微刻意努力,以及隐藏在这之下我未曾觉察的贪念——做一切努力是想单方面紧紧抓住本就抓不住的时间——这与以往学习和践行的生活态度迥然不同,你到底在做什么?

    像极了孙悟空被如来佛实力碾压的窒息感,但我的画面渐渐清晰,正在咆哮的,是一条青色的龙,怒目圆睁,盘旋在空中,白色的胡须随龙头摆动,巨大的尾巴甩来甩去,掀起周围一片狂风巨浪。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无所适从,在画板上开始涂抹;它喷出的火似乎要将我烧成灰烬,它拽着我面对那个看似和谐美好背后冷冰冰的事实:一场为了不留遗憾的行动,就是陷在无明沼泽中的苦苦挣扎,不留遗憾本身,根本是个借口。

    大色块碰撞、鲜艳,看颜料顺着画面向下流动的瞬间有种畅快,也许是血,也许是泪,也许是我的抗争与表达,是无法用言语说明的部分。我不是对手,唯有缴械投降,瘫坐下来的时候已经心神散去,直到划伤手指,钻心的痛拽回理智,我才回到我,想起包还在那里,想起要处理伤口。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