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我都觉得生病这件事是个笑话。

    与周围一群朋友相比，我的生活虽说不上健康，却也大致正常，只是睡得少一些，起得早一些，不爱抽烟，酒也喝得少过他们许多，雪茄不过肺，没有其他不良嗜好，身体各项指标正常，为什么生病的是我？

    但这世间的事，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遇见了，先面对。

    我做过三次大手术，理论上过程都被麻醉，但醒来，却分明感受到坏掉的部分离开身体，我重新回到孩童时代，安静躺在床上，慢慢与双手双脚建立连接，缓缓坐起来，轻轻下床走动。这个过程本身充满神圣美感，但人到中年，重新体验呼吸、直立、行走，着实消磨耐性，也颇为打击自信心，那种“不得不”，仿佛被命运扼住喉咙，动弹不得，无奈无力无解无处安放。

    我也曾想过放弃。

    痛快地笑痛快地流泪都是畅快，可偏偏这病就像不定时炸弹，应对它并不痛苦，可不知它何时何地爆发将向何处发展本身，令人饱受折磨。久战不胜，悬而未决，考验的都是心性。

    化疗时，打着点滴，穿着病号服，感受自己的虚弱，只能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夜，我望向发白的天花板，看着这真真正正如一不变的白，头脑中一片空白：过往的忙碌追逐，为了什么；那虚无缥缈的自由，是什么；人活着经历这一切苦痛，为什么。

    年轻时我也曾遭遇骗局，家财散尽需要从头再来，但与此刻相比，那不过是谷底探险，而现在，是生命中的至暗时刻。过往，“起码还有自己，还有自己可以信任”。现在，身体随时会拉响警报，我甚至并不“拥有”自己——这对一个习惯自信的人来说，多么讽刺。

    只能熬着，熬过一整个黑夜，熬过一整个苍凉冬天，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春暖花开。

    如果可以，我不想回忆这些片段。

    我很幸运，遇到很棒的医生，不止治病，更分享她对生命、疾病、身体的看法，我信任她的专业，也受到她讲述的故事中透着的人性光辉指引，潜意识的恐惧渐渐清晰，我开始查阅了解相关病症，观察同病相怜的病友，也慢慢发现，身边许多曾经认识的人，病了——不是只有我在经历一切。

    春天来了，绿树换了新芽，花开了，我慢慢可以尝试做简单的运动，气喘吁吁爬上病房后面的小山坡，颤抖的双脚，发白的嘴唇，和大颗大颗滴落的汗珠，如果看见一朵花开，那就是我收到的奖赏。我买了微距相机记录每天站在这里第一眼看见的美好，树叶的嫩绿，含苞待放的粉红花朵，突然飞上树梢的喜鹊，和那随风轻轻摆动的凤凰树叶……

    我开始观看自己的身体。我从未如此细致对待过它。

    体重比以往瘦了二十斤，皮肤失去那一点点肥肉的支撑变得有些干瘪。双手因为化疗之后的色素沉淀，有些发黑，手指头的部分最为明显，与指甲相近的部分黑黑的，我许久之后才习惯不去刻意清理它。躯干上留着手术的痕迹，伤口不大，却清晰可见，一道又一道，我记得它们出现的每一个独特日期。右肩最为特别，这里埋着一根人工血管，方便化疗时直接接收药物，经过血液循环，进入整个身体。这一切，像一个并不熟悉打仗的人强行被拉上战场，败站而归。

    还好，头发们很争气，没有夸张明显的掉落；还好，生活的其他部分没有收到影响，仍能保持过往的生活质量。

    状态好一点时，看起来，我跟健康的普通人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