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空气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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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生死

    生病后的三年里,除了家人和工作上需要交接的同事,没有人知道我生病的事。一来我不想面对大家扑面而来的关心安慰,我不习惯做一个弱者,这个场面想想都让人不适;二来我需要时间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需要全力以赴消化这一切。这是我的方式。

    不知是否是墨菲定律作怪,这三年间,我见证了许多人的生、死、生死之间。

    堂哥家的儿子生了孩子,我也荣升“爷”字辈,满月酒席上看他们一家人喜笑颜开,热闹招呼宾客,现场都是欢愉。新生儿拥有白白细嫩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闭上眼时,看见长长的睫毛,长大以后肯定是帅气的小伙子。

    老友与年轻太太结婚多年,一直坚持丁克,眼看着小嫂子年近四十,喜得贵子,白发尽显的老友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开心,一双大手笨拙学习抱孩子、换尿不湿,心甘情愿成为女儿奴。那女孩儿聪明伶俐,只得两岁便会自己吃饭,用清脆的笑声和还不清晰的短句招呼叔叔阿姨。

    孩子是家庭关系的纽带。

    孩子在生长,这本身就充满希望。

    我喜欢与这样的生机接触,有段时间喜欢上童声合唱团,喜欢在车上放这样的CD,伴着日落,在沿海的公路上行驶,看窗外海岸变化,树影向后,我奔跑着向着太阳,童声清澈,沁入心脾,透过身体,我感受到某种合一舒畅。

    期间,经历小舅舅的离世。急病,送入医院,没有遭受多大痛苦,人就离开了。

    我那时要做的首要事情,是要安抚住母亲的情绪。她年事已

    高,失去年纪最小的兄弟,虽默默流泪,念叨着“这也是没

    办法的事”,但她开始在每晚睡前,喝很多酒,大约为了能

    够入睡。我不敢问,怕母亲问到我身上,只能默默准备酒,

    悄悄控制不过量。

    没有人知道,我常去小舅舅的工作室一个人坐着发呆。

    进门正对宽敞大厅,一幅四尺对开的《厚德载物》的大

    字书法挂在墙上,说是某位书法大家的作品,中式书桌上排列着文房四宝,宣纸铺开,两侧用镇纸压着。最不和谐的,是桌面上立着一瓶喝了一半的Lagavulin单一麦芽威士忌,他专用的格兰凯恩闻香杯放在一侧。

    侧面靠近窗台的位置,是金丝楠茶台,茶宠小猪已经被养成浑身充满光泽,色泽均匀,对着阳台露出憨憨笑脸,一侧的白瓷小花瓶里,绿萝伸着长长的脖子,展现曼妙身姿,他常用的方形紫砂壶安静立在茶台上,仔细闻,有淡淡的红茶香味。屋子里大多是紫檀家具,博古架上放着他从各地收来的旧书,他最喜欢那对清代紫檀浮雕福寿纹方角柜靠在墙角,阳台上立着的,是我们跟他一起去海岛淘回来的天然枯木,形态各异,侧边是一条巨大的老船木,有规整的凹槽,和海水多年浸泡的痕迹。

    满满一屋子,都是时光印记。

    我明明什么都没想,却有眼泪掉下来。

    我不曾直面失去,即便自己生病,也还未宣告失败,我仍在场上,但这一场失去真真切切,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小舅舅豁达的性格,自然潇潇洒洒沧海一声笑,来也来去也去,不过匆匆数十年,留恋不舍,只是剩下的人。

    这失去带来悲伤,这悲伤里,如同此刻夕阳斜照进来的暖黄色的光,有某种我不熟悉的巨大力量,平静祥和。

    坐着,坐着,悲伤散去,心里留下某种安宁,心境突然开阔,连生病这件事都忘记了。

    世事烦扰,我们不常与朋友见,有时一年,有时十年,死去的离开其实也同样,不是不在,只是未见。当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相遇,也可以微笑着说一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