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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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蕴娘一访四海书屋

    孙杳带人出了府衙,他来到平安县第二日后,恐有人区别对待,叫人蒙蔽,便不在府中用食。每日巡视粥棚时,带着手下将士喝上一碗,虽有人议论纷纷,但他始终坚持。

    正喝着白粥,一个士卒跟周裨将耳语了几句,见周裨将面色沉重,孙杳匆忙喝完。果然,周裨将小声汇报:“不好了,城北山洪要决口了!”

    孙杳只得连忙带人赶往城外,只见长河翻腾,水浪咆哮,眼见着就要冲垮防洪堤了,“周裨将,你速回府衙,调动所有人马,前来筑堤。林县尉前去召集百姓,共同防洪。”

    吩咐完后,孙杳爬上高处,俯瞰水势和地形,吩咐身边一个士卒在他所指的地方都插上竹竿,作为堤线的标志。一刻钟后,周裨将和林县尉带了百来名士卒青年。孙杳让他们按着竹竿加固堤岸,看着众人苦苦搬运石头,他紧锁眉头,此非长远之计。

    “二弟!”

    忽有一汉子惊声大呼,声音悲戚。众人聚拢,一下子乱了起来。

    孙杳正站在高处,看见一个少年落入洪水之中,正被水流卷向他这边。少年沉沉浮浮,还有些力气招手,孙杳一下子跳下小山,飞跑着到岸边,拔了一只竹竿握在手中,翻身越过堤岸,将竹竿一端狠狠插入石岸缝隙中。

    众人惊呼不已,周裨将听得动静连忙飞奔而来。

    孙杳却还沉着,他拽着竹竿,眼睛锁着那少年,待那少年近了,一把拦住他。孙杳一手拉着竹竿,一手抱着少年,也无法脱身,只见洪水越发汹涌,竹竿也弯得就要断掉。

    周裨将趴在堤岸上,手却拉不到竹竿,更拉不到孙杳,他焦急到自己也要跳下去了。孙杳大声喊道:“立人桥!”

    周裨将急忙叫来最壮士的汉子手脚并用,他自己更是首当其冲做第一个,要是孙杳死了,他全家的命都没了!

    孙杳将少年先托给周裨将,没了累赘,他才能活动一些。堤岸上有人见状,扔了绳子下来,孙杳拉住绳子,众人合力喊着号子将他拉了上来。

    孙杳爬上岸,跪在岸边休息了片刻,颤抖着站起来去看那少年。他可不希望他费力救的人变成了尸体,白折腾一场。看那少年被几个汉子拍着后背吐了几口浑水后,转身吩咐靠近堤岸的人将绳索系在腰间,小心做事,莫要再落入水中。

    大王之子能孤身入洪流救出百姓之子,此独一份。

    四下皆叹,那少年的兄长更是感激万分,泪流满面。

    周裨将也泪流满面,但他却是骂家里那个老爷子,不是说随贵族公子救灾就是巡视巡视,晃上几圈就行了吗?你可知孙儿差点把咱全家都搭进去了!怪不得朝中没有几个跟二公子交好的大臣,可算是知道为什么轮着我了!

    周裨将名周丘,年方二十几岁,生得白面干净,他此刻带着泪花委婉嘱咐孙杳:“殿下切莫再冲动行事,万一再有危险,请让吾等代为前去,吾等万死不辞。”

    却见二公子还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洪水,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样子。周裨将站在二公子孙杳面前,抱拳说道:“殿下再往后边站些。”

    孙杳却不理周丘,转身搬起一块块巨石往堤岸上垒高,此刻已有细雨滴滴,再不多时,大雨又要下了。众人见贵子亲为,大受鼓舞,纷纷尽力,周丘实在劝不动孙杳,只得着急跺脚,也亲自帮着搬运。

    雨水渐渐湿透孙杳的头发和衣裳,也慢慢打湿了他的心事。周丘说得对,他方才是冲动行事。

    这样的洪水,就像梦中的一样,死在这样的洪水里岂不是很好吗?他总梦见洪水冲散他和阿娘,那碗红棕色的药她没有喝下去。

    可那日,她喝了。

    她的眼睛望着他,带着笑,带着泪,那么清澈,根本就不是疯子浑浊失神的眼神。

    一饮而尽。

    这些年他有意去最远的战场,打最艰难的仗,每一次冲锋在前都心存死志,不想都侥幸活了下来,还赢得骁勇之名。

    只是每次班师回朝,他都如行尸走肉。

    他恨不得杀了那个女人,食其肉,寝其皮,碎其心,断其肠,散其魂,却还要跪在面前,喊她:“母后。”

    怎么样才能杀了她?

    是不是成为王就可以了?

    那就成为王。

    刀刃若新发于硎。

    此庖丁解牛第三句也。

    “侯爷新得了个舞姬,能歌善舞,精通诗画,最近受宠的不得了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婢站在窗前,看着四五个仆人拿着金银珠宝往侧院送去。

    坐在主位的夫人却身着一件浅灰素色袍子,一只竹簪子斜入发鬓,除此之外再无半点装饰。

    她低眉浅饮,并不动容,半响才说道:“那可真是个好事情。”

    女婢见主人不咸不淡,冷冷哼了一声,“我倒要去看看,有什么稀奇。”

    侯爷夫人旬氏看了一眼花枝招展的女婢,暗道:父亲送来的眼睛又要少一双了。

    蕴娘得了端侯的宠爱,内心却不敢松懈,她陪伴的时间越多,端侯将怒气发到她身上的机率越大。

    正烦躁着,一个身着鹅黄彩绣,外套棉白纱衫的娇俏女子进屋来,她容貌艳丽,与那金钗珠钏,浑身锦绣倒是相衬。

    蕴娘想着莫不是端侯的哪位小姐?

    蕴娘打量着煌玉,煌玉也看着蕴娘。

    其他舞姬或美艳,或柔情,眉眼之间暗弄秋波,举手投足巧做婀娜。

    可眼前这位生得颇为大气:

    杏眼乌眉琥珀光,懵慬无辜惊鹿藏。清而不冷肉媚生,雅而不绉情态真。最是三分烟雨意,剪水化作青山愁。

    文人折笔,画师断轴。

    辞海无辞,颜石无颜。

    煌玉甚至不记得蕴娘穿了什么,可有珠钗?可是罗裙?她仓仓皇皇夺门而逃,回到屋中痛哭流涕。

    老天何其不公,任珠钗锦绣,亦终身弗如啊!

    蕴娘只见这娇小姐打了个照面就拉着裙子跑远了,不知她在屋中痛骂老天足足一炷香,还以为她害羞怕生,只叹天真可爱。

    蕴娘被煌玉逗笑,收拾了些东西,便出门坐了端侯特许的马车。她求得许久,端侯终于答应,让她去流青山上,一见四海书屋。

    本来端侯要一同前往,但下午来了一人拜访。端侯便让管家秦亮带人送她去四海书屋。

    秦亮还是一副嫌弃轻视的模样,他把蕴娘送到四海书屋便回去了,只留几个轿夫和婢女等她。

    秦亮自小在端侯府中,从一个砍柴的小子苦苦熬了二十年才成为管家。一个娇柔做作的妓子,却在一个月不到就成了他的主子。

    此时骑在他头上如何,过不了几月也得送去小院,姑且忍上一忍。

    蕴娘有些怕秦亮,觉得他身上隐隐有端侯的影子,秦亮不在,她还自在些。

    四海书屋立于流青山山巅,此处人迹罕至,云雾缭绕,不见山脚,遗世独立。

    是个清寂去处。

    蕴娘原是抱了要更了解端侯的想法,特地去的四海书屋。可真到了,却心计皆消,烦躁全无。

    满室书立,悄然无声,斜阳与影子作伴,书页与墨香纠缠。翻开一卷,将自己的时间折了换算到旁人的一生中,听他所感,听她所悟。时而白发沧桑,时而垂髫嬉笑,自觉已几经轮回,闭卷才堪堪半日。

    “天黑,姑娘该离去了。”守书的老者轻轻提醒。

    “世间纷扰三千丝,难许片刻得清明。天下奢侈,莫过如此。”

    白发老者抚髯而笑,道:“姑娘是个读书之人,可惜这四海书屋的主人,却不是。”

    “老人家何出此言?”

    “他是个求书之人。”

    老者领着蕴娘出四海书屋,又侯她上了马车,二人点头告别,才转回书屋。

    终究还是晚了些时间,才到半山,天已经黑了。

    蕴娘叫停了马车,下了轿子,她想再看此处一眼。

    泼墨作山,玄青染树,山壑嶙峋,虬枝妖舞。乳雾如绸,盘旋而上。孑立此间,陡然生怖。却见一屋立于山巅,灯火如豆,刹那间心定怖消,四海空明。

    她的犹豫,她的胆怯,她的不安,她的惧怕,在这一刻皆化去了。

    蕴娘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感觉自己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她能感受到土地在脚下,山风在手中。

    我爱他吗?

    这句话蕴娘问了自己无数次。那个握着如霜般白剑的男子,他的眉眼也如他的剑般,冰冷而泛着杀意。

    我爱他。

    那日,她借口金簪落井坐在井边哭泣,老鸨听了果然探头去看。她顺势将老鸨推了下去,不想老鸨开始喊叫,惊慌中她捡起井边的磨刀石朝着老鸨的脑袋砸了过去。老鸨瞬间没了声音。

    杀了人,蕴娘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呆呆地坐在井边。直到孙杳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爬下井,把那个老鸨带了上来。那老鸨却还没死,无力地动了动眼皮。

    孙杳与蕴娘对视一眼,将那白剑插入了老鸨的心口。

    那一眼,那一夜,她以为她的神明来了。

    只是,第二日,孙杳带来了一个嬷嬷——一个新的老鸨。

    那时是什么样的心情,现在想起,其中的酸楚并未少一分。

    也是,他们二人萍水相遇,何必奢望柔情。蕴娘自此乖乖做他的棋子,只有一日不乖,那是他成亲之日。

    他还是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终是有些许情谊了吧。可转头,他要她入端侯府。

    我爱他吗?

    蕴娘又问自己一次。

    我浅薄地爱过他。

    就像遥望火焰,攀援他物,像那望井之人,对影歌舞,不过是躲在爱的名义下逃避自己的人生罢了。

    “姑娘,该走了,上车吧。”

    女婢轻声提醒,蕴娘却摇摇头,提了裙子,大步下山。她爽朗而笑,慷慨吟诵:

    长路无行者,

    四海一孤灯。

    我既赤身来,

    何惧独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