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现代当文豪
繁体版

第56章 消失的巨人

    也许很久都没和人畅饮了那天行人和岸田都喝醉了,最后还是林野把岸田背回旅馆。

    在接下来的几天,林野和岸田回去看了岸田父亲家的祖屋,那座茅草屋和周边的荒草一起荒凉在那里,周围飘荡着当地人称为夏芙蓉的花香,香的令人窒息。

    在经过岸田祖屋时,林野能看到周边的村庄里还有些老人在活动,零星的几个老人却意外的扎眼。

    他们全都把自己包裹严实,即使是以寒冷冬季的眼光来看也太过严实了,用麻布做的口罩遮住了半张脸。

    林野知道,这些人正是部落民里的老人,在过去“秽多”“非人”,在雨天不准打伞,讲话时要遮住口鼻以免喷出秽气。

    若从事打扫清洁之事只能倒退着进行——以便扫去自己的脚印免得留下不洁。

    若需去别人家服务不得进入院内——免得弄脏别人家中清洁的环境。当然,更不能与良民通婚。

    尽管早已颁布的“秽多解放令”,但是对于这块土地的人来说,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哪怕到了岸田这一辈,歧视也只是隐藏下去,却并未消失。

    回到旅馆之后的林野拒绝了岸田邀请去熊野古道拜访熊野速玉大社这一古老神社的建议。

    “岸田,我对旅游登山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岸田不解

    “也罢,林野君能陪我回春日这一趟,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你尽管做你想做的事吧。”

    这一趟春日之行里,林野听到,看到,触摸到的种种都在唤醒他心里一个被遗忘的名字。

    中上健次。

    一个同行眼中“温柔的巨人”,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并称为的日本现代文学双峰之一,甚至一度被认为会比大江健三郎更早拿下诺贝尔文学奖。

    但他年仅四十多岁便倏然而逝,在他死后,评论界很快将他遗忘,至于为何生前饱受赞誉,死后却逐渐无人问津。

    恐怕是因为他,写出了最堕落的日本。

    与同样将目光投射在家乡的大江健三郎不同,中上健次没有温情脉脉。他把目光注视在家乡和歌山县的,被居民刻意忽视的存在——“秽多”身上。

    这些世袭,不得翻身的“贱民”成了他的主角,正如之前所说即便1871年日本已经废除了歧视制度,但是并没有减少社会对部落民的制度性歧视。

    因此在中上健次,战后高速发展的日本的背面,“秽多”“非人”的存在,成了日本浮华表象底下,一个近乎于腐烂伤疤的真实。

    书写这些“秽多”,叙述他们的故事,无疑是对日本社会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恐怕也正是为何他会成为“消失的巨人”的原因。

    之所以林野也忘记中上健次,不,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是他还默认这样一位巨人,曾经出现过这个时空。

    林野没想到这个大江健三郎尚且出现过的日本,只比他小十一岁的中上健次居然消失了,一开始他并没有注意到,以为只是和前世一样,是因为某些因素“被消失”了。

    一个书写本国最堕落,最黑暗作品的作家,不再被本国讨论放在全世界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更不如说,写出这样作品的作家能在本国一直反复讨论才是怪事吧。

    直到近些天,林野重新查阅日本近代文学史时,才发现,中上健次不是被掩埋了,而是彻底消失在这个时空。

    林野不禁感叹,这恐怕是这个时空的日本文学界最重大损失。

    中上健次的出生地与岸田一样,正是和歌山县新宫地区。

    中上自认为是日本“部落民与文字相遇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形容自己是(被歧视)部落孕育出的“熵”。

    他从小生活的新宫东部长山地区,是流民聚集的被歧视部落生活的区域,自小玩伴之间就充斥着各种区分与禁忌,由此较早认识到共同体中的“排除”机制。

    虽然并非日本第一个触及部落题材的作家,之前如岛崎藤村、野间宏等也都曾经创作相关的作品。

    但是不断尝试以文学之笔描绘被歧视部落的生活图景和历史变迁,思考从地域文化出发突破共同体掣肘的方法和可能性,却以中上健次最为直接与执着。

    在林野看来,中上健次是拥有了不起的勇气的作家。

    正如之前所说,日本近代以部落民为题材的作家除了中上健次之外还有岛崎藤村、广津柳浪等。

    岛崎藤村的《破戒》中的主人公漱川丑松就是一个“秽多”。

    他无时不在公布与隐藏自己部落民身份的矛盾中挣扎,如果公布自己的身份很可能丢掉自己首席教师的工作,并且承受巨大的社会歧视的压力。

    如果听从父亲的告诫隐藏自己的身份活在谎言中又要经受内心的指责。

    林野认为《破戒》有着很高的艺术造诣,也真实反映了部落民这一群体衍生的社会问题。

    它第一次正面揭露了日本野蛮的封建身份制度,岛崎藤村的勇敢和这部小说的社会历史影响毋庸置疑。

    但在《破戒》的结尾主人公漱川丑松去往美国开辟新的生活,到最后也没有以一己的肉身来反抗部落民这一身份的不公,而是选择逃离。

    在林野看来这个逃离就消解了对部落民这一身份的反抗力度。

    相较而言,中上健次的作品则是直面历史问题,以自己的生命强力反抗社会歧视,他的作品由此颇具悲剧意识。

    从生命体验看,中上健次本来是部落民出生对于这一身份的屈辱与不公有着切身的感受反抗的意愿强烈。

    而岛崎藤村则出生在一个国学家庭,父亲岛崎正树不仅是日本当代国学者还是马笼地区的仕绅兼地方官,毕竟不是部落民出身的岛崎藤村固然勇敢和尖锐。

    但与中上健次相比他很难更深入地表达出部落民深入骨髓的痛楚。《破戒》以写实为主,而中上健次作品则是对人生的虚无和残酷有更多着墨。

    ......

    成长过程的感受和体验对于写作的重要性都是不言而喻的。

    生于一个向来被偏见与歧视笼罩的不祥之地,中上健次注定了要背上这块土地带给他的深深烙印。

    作为部落民的一员,复杂的家庭关系给中上健次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也成为其文学创作的底色和悲剧的根源。

    母亲多次再婚,生父铃木留造花心而且嗜赌成性,中上健次由于是私生子,甚至不能用生父的姓氏,只能叫“木下健次”,母亲离开生父后,他又改名为“中上健次”

    因为母亲的改嫁,同母异父的哥哥与母亲发生了冲突并且自杀了,这给中上健次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后来他正是以自己家庭的悲剧为素材写成了《岬》。

    凭借这部作品中上健次也因此成为战后一个位获得芥川赏的作家。

    在林野看来,继续书写真实的日本,愿为日本社会做一次细致解剖的作家,已经不存在了。

    中上健次是比任何人,比日本其他所有作家,都更清楚,这个国家泡沫繁华之外的另一面。

    这样日本现代文学的巨人,就这样消失了,再没有人为“秽多”这样社会边缘人群喊出悲鸣之声。

    岸田和行人大叔的悲鸣与哀嚎只能停留于那个小小的居酒屋里。

    而传达不出的声音,等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