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道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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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荡尘箫

    翌日清晨,北歌早早的起了身,却见父亲比他起的还早,二人趁着早秋的沁凉薄雾劈了满满一整垛的柴,而后叫醒了梦螺,三人吃了顿简单的早餐,梦螺便拉着北歌去了海边,北书堂则给依旧昏迷的梦螺娘和牛二喂了些吃食。

    清晨薄雾下的无边之海显得有些凄凉,韵律涌动着的海浪有着更古未变的执着,一遍一遍的涌上礁石,一次一次被撕得粉碎。

    海浪打在柔软细腻的沙滩上,两对深浅不一的脚印渐渐隐去,尽头,是润了头发的梦螺,此时正蹲在岸边,任凭海浪一次又一次的沾湿她的湛蓝裙摆。

    梦螺说,她要拾一颗最好的卵石。

    北歌守在梦螺身边,静静望着雾隐朦胧的海面,看不到海天的界限,这世界仿佛只剩下肉眼可及的这湾海。

    北歌低头看了看,发现梦螺已经走出几丈远,不知为何,那蜷缩在岸边的瘦小背影显得有些固执,看了觉得凄凉。

    北歌走了过去,将随行带着的布袍叠了叠,披在了梦螺身上,而后随性捧了一小撮沙,蹲在那里随意的揉捏着。

    又一浪被守望着海的礁石击碎。

    礁石的棱角也被这海浪侵蚀殆尽。

    退却的浪带走了碎小的遗渣,又在下次与礁石相拥的同时,将上一次剥下的遗渣抛上了岸,融进了沙。

    北歌柔捏着手中沙,自言自语道:“它给的,它貌似不想要。”

    几番感慨,北歌拿出了别在腰间的白玉箫,入手微凉,浸满了露珠。他轻抚了几回,手指划过末端时,有凸起之感,因为箫体过于莹白,不细看很难发现其上还雕着三个字。

    “荡尘箫”

    北歌自顾叨念了句,心里思量着:此八孔玉箫通体莹白,除了那三个字,整个箫体再无半分杂赘,大道至简,大净无尘,仿若仙物坠凡,果真不负这荡尘之名。

    细观之下,此箫比拇指略粗,箫壁厚实,通体光润,握之极为趁手。北歌虽不识玉,却也隐约感觉此玉所铸非凡,屈指轻弹箫壁,这厚实的箫体竟震颤开来,发出持续不断的嗡响,赋以极薄之感。

    “嘶……”

    北歌望着从箫体上被震的四溅的细小露珠,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若不是方才观过箫壁厚度,手上传来的酥麻之感只会让其觉得这手中之物定是薄如蝉翼。

    “这箫,好生厉害!”

    北歌赞叹了一句,比家中竹箫趁手百倍的厚实感觉令其无法自拔,握箫在手反复颠了十几次才肯满足的作罢,其这才又想:若是吹响它,又会怎样?

    一念至此,北歌的心脏猛烈的跳个不停,十指颤抖着寻到了箫孔,吹孔临近嘴边时,仿佛这雾气蓬勃的世界已然只剩下这一人一箫。

    海浪抚礁,相守相伤,一曲《尘哀》跌宕蔓开,箫音如故,似那上古的哀怨踏透万载岁月,破雾而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一曲未毕,奏者尚悲,闻者已泪。

    嘀嗒

    一滴泪循着哀怨坠入砂石,似要抚慰更古未变的宿慯。

    嘀嗒……

    嘀嗒……

    嘀嗒……

    一滴不够,更多零零散散的水滴毫无征兆的自空中坠落,却不是泪。

    慯者望天,那凭空凝结而成的水滴似泪非雨,竟是周遭薄雾所化,再望远方,周身百丈薄雾尽失,似因天道不公而自成穹顶,朗朗乾坤正有缕缕雾气荡入化云,不久竟也凝实落下。

    一曲奏毕,北歌未被那漫天奇景所吸引,仍呆呆的驻足原地,就连举箫之手也忘了放下。

    此时,海浪之声渐弱,而箫之余音却依旧回荡在耳畔,久久不散。不止是听,就连吹奏时箫体韵律震颤的清脆之感也依旧停留在指尖。

    他触摸着韵律,感受到了自上古而来的共鸣。

    “箫音既起,荡彻凡尘。”

    北歌清楚的意识到父亲说的没错,单这箫音就足以证明荡尘箫的非凡,加之周遭神奇景致,这箫,不愧北宗至宝之名!

    箫音弥散,笼罩北歌的这方清明穹顶也随之被雾气侵染,雾气随乱流而行,在干净的半圆形穹顶内抹出一道道旋纹,不多一会,穹顶被侵没了,先前的种种奇景随箫音而去,周遭又恢复到了最初的状态。

    一曲作罢,北歌仍有些贪恋,寻了处岛礁坐下,迎着扑面而来的海风,踏着浪花又自醉其中。

    这一奏便忘却了时间,不知薄雾何时散去,也不管海天一线处被孤云托举而出的半轮朝阳,他时而低愁,时而高亢,时而俯首落寞,时而矗立石巅,一人一箫似要诉尽千古人愁,表奏万世苍凉。

    箫音靡靡,荡散百家炊烟,直至零零散散的渔船飘荡在薄雾如云的海面上,却听一人在岸边胡乱喊叫着。

    “桧儿回来,桧儿回来,海上有冤死的魂,海上有冤死的魂呐!”

    喊叫声歇斯底里,撞破了北歌的箫意,北歌收起箫来,抚了抚素袍,却见疯了的单志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在海边来回踱步,时而埋头小声嘀咕些什么,时而又朝着大海疯癫咆哮,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单家父子俩的事,北书堂早已经讲与北歌听,只是北歌今日初见这疯了的单志民,仍不免一番感慨:倒也是个可怜之人。

    北歌未走到身边,而是站在了几丈外,侧着耳朵听了一小会,而后才大声的问了句:“志民伯,单桧人呢?”

    “单桧人呢,单桧人呢……”

    单志民听到了北歌的问话,他先是低着头自顾重复了几遍,而后好似想起些什么似的,抖着双臂朝北歌走来,一把握住了北歌的手,说道:“桧儿出海了,桧儿出海了,桧儿在那,桧儿在那……”

    说着话,单志民抬起左手,习惯性的抚着早已不见了踪影的右袖,伸出右手朝海上走远了的渔船猛点,急切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海啸了一般。

    北歌自幼便与单桧同村,若说村里最游手好闲之人会出海,北歌他自是不会信的,更何况北歌早已经知道单桧卷了父亲的家当逃出村这档子事,所以这疯人之语,北歌也是更不会信的。

    不信归不信,北歌也不说破,接着单志民的话茬问道:“出海怎么了?”

    北歌这么一问,单志民更急了,朝着海面乱指一通:“那,那,还有那,你看呐,田大海在那,快,快去救我儿,田大海要寻我儿报仇来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北歌紧跟着问道:“田大海又没招惹谁,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他该死,他该死,拿九方遗孤的事威胁我们,他该死!该死!”单志民话说到一半,竟扯出一脸的横肉,咬牙切齿了起来。

    “九方遗孤?”

    说到这里,北歌心中的猜测也做实了大半,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道:“田大海把梦螺娘的真实身份出卖给了你,所以你找二牛借刀杀人,可这身为九方遗孤的梦螺娘又有何不寻常之处,需要你们如此对她?”

    单志民缩回了脑袋,朝北歌勾了勾手,待北歌凑过来后,单志民冲着北歌耳朵小声说道:“九方遗孤呀,那小娘们儿可是蛊道正统,有着至纯血脉传承之人,鲁大人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呦,嘿嘿嘿……”

    听到这里,北歌脑袋嗡的一下,几欲眩晕。

    他曾记得父亲说过,医道天书下卷所载:崖之巫族善驭蛊道,此术极为隐秘强横,曾在大陆上昙花一现便掀起惊涛骇浪,不过堪堪数日竟又被人域强者尽数灭杀。

    现在想来,九方汐螺应该是侥幸逃过追杀的蛊道传人的后裔,为了躲避追杀,这才隐姓埋名在这人迹罕至的极南之村来,甘愿在此委身数年之久也不愿离开。这也印证了身为九方遗孤的梦螺娘为何宁死也不愿与自己和父亲一同出山,她是在用生命来成全自己、爹爹、梦螺,成全三人日后的安稳生活。

    可这样一个人,竟然被共枕之人出卖!

    想到这里,北歌不禁有些恼火,望着疯疯癫癫在浅海里哀嚎扑腾着的单志民,北歌朝着大海的方向说了句:“该!”

    此时的北歌终于彻底明白,为何田大海死的时候干娘并没有太过悲伤,想来她早也知道了此事,这么一想,那翻江倒海几欲呕吐的胃倒也消停了几分。

    自北书堂将医道天书交于北歌也有些时日了,碍于北书堂的嘱咐,北歌还不能研习,不过既然是北宗秘典,其上一定记载着人域大陆上极为强悍、重要的人与事。

    谁曾想,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陪伴自己成长的干娘竟然是医道天书所载的传说中人,其又想到,自己的父亲也曾当着自己的面执剑驭气,一时间,北歌有些如梦似幻,仿佛这南崖村的十几年成长时光如黄粱一梦,此刻,安稳静谧的梦就要醒了,梦境之外,一沙一石都是那么的光怪陆离。

    北歌从腰间拿出一把长箫,拂袖擦了擦,目光眺望海天一线的尽头,默想着:要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