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道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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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不慎散千金

    一道惊雷劈下,紫色巨龙的怒吼在洞内回响,几乎一夜未睡的北歌缓缓睁了眼,小心提起药箱,绕过了身旁老者和老者怀中的大黄狗。

    没有扰到一人一鱼一狗,只站在洞外,默默地朝着洞口深深的鞠上一躬,就这么离去了。

    北歌走远,峰顶上的老者摸索着怀中大黄的脑袋,远远的望着。

    “他走了。”

    “汪汪。”

    “悯天之戾到底是熬坏了老夫的心性,冲动之下做了昨日之事,静思了一夜,此时的我有些悔了。”

    “汪,汪汪。”

    遥望着那道细挑消瘦的身影远远的隐入林间薄雾,老者叹了气,自顾言语道:“也罢也罢,这是他的命,都是他的命。”

    北歌冒雨一路北行,临近中午才见了阳光,青紫色的唇上隐隐有了红润之色。

    他自觉这一走很突兀,分明昨日已经下了跟老者修习的决心,此刻却已遥不见那座山头。

    远远地,一间草屋走进了北歌的视野,屋外围着片不大的田,淋了一上午的雨,本就没有吃食的他有些喜出望外。

    终于可以歇歇脚了,如若再能生堆篝火,用盘缠换几根红薯烤来吃就更好了。

    也不知是何人居住的屋子,立在了不着村落的荒山野岭。

    行至枯木栅栏外,北歌没有贸然进院,只远远的喊了几声,见无人应答,便也不再客气,抬开枯枝门进了院。

    院中的田地是有人打理的,此时秋收已过,毛草屋檐下挂着的藤筐里装满了红薯。

    北歌从药箱里掏出枚纯金扳指套在了藤筐上,而后才踮着脚从筐里取了五根不大不小的红薯。

    他不敢挑大的,毕竟还得再讨些枯草和干柴。

    万幸的是,枯草和干柴堆放在屋檐下,虽沾染些雨水,倒也点的着。

    烤着火,嗅着柴火堆里红薯散发出的诱人香气,北歌有些迫不及待,随手拾起两根枯枝,将最小的一根红薯夹了出来,吹了吹草灰,也不剥皮,一口咬下去,烫的龇牙咧嘴。

    一根红薯还没吃完,远处,一道壮硕身影抄着根粗木棍朝院子的方向匆匆而来。北歌猜测应当是屋主回来了,未等那人走近,其赶忙站起身来。

    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胖汉,没有佩戴雨具,雨水淋透了深蓝色粗布衣裳,腰间围了条烹膳用的白色围裙,额上系了条发了黄的白巾,看打扮像是个庖人。

    那人急匆匆的进了院子,见北歌蓬头垢面一副叫花子打扮,这才卸下几分防备,提起木棍指着北歌。

    “乡野之地,哪里来的小叫花子?”

    北歌下意识后退几步,赶忙作揖解释道:“晚辈南崖村人,路经此地,冷饿的很,便自作了主张用那金扳指换您些吃食。”

    说着话,北歌朝檐下藤筐的位置指了指。

    胖汉提木棍绕过了北歌,走到藤筐下,拾起扳指凑到嘴上咬了一回,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手中之物,将扳指转过半边,又咬了一回,这才毫不迟疑的塞进了腰间。

    “南崖村?那个十几年前被妖兽屠了村的南崖村?还有活人?”

    说着话,胖汉又在藤筐里掏出几根红薯,扔在了北歌脚下,而后又说:“吃完了赶紧走。”

    见胖汉的反应,北歌觉得金扳指换红薯的买卖当是亏了,又从其话语中知晓:原来在村外的世人眼里,南崖村竟成了死村。

    北歌猜测,自己若是如实回答,要不了多久,这村外的世界便要多一个传闻:传说中的死村里面出来个年轻人,那人提了个木箱,箱子里全是价值不菲的宝贝。

    要不了多久,与世隔绝的南崖村定是要遭殃的。

    “我也是从父亲那里得知自己的生处的,至于南崖村,我可不敢进,都传那村子里如今全是妖兽,活人进了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算你命大,十多年过去了,南崖村里可没有活人出来过。”

    胖汉瞅了瞅北歌怀中的木箱,倒也没生出歹意,见眼前这个年轻的叫花子衣衫破烂不堪又尽数湿泞,索性又从藤筐中掏出几根红薯,扔在其脚下。

    “烤熟吃饱了就赶紧走,都是苦命人,还是不要互相为难的好,这里的事不要出去讲,全当没见过,没来过。”

    话毕,胖汉丢了木棍进了屋。

    北歌朝胖汉作了揖,应道:“那自是最好。”

    北歌将散落一地的红薯一股脑的扔进了火堆,一边继续填着肚子一边思索起来。

    这胖汉倒也不是坏种,如此看来,金子在村外世界人眼里的价值要远超他的预期了。

    也不怪自己,谁知道被父亲压了十几年箱底,沉到不像样子的点缀之物竟能换得如此多的红薯,早知道临行前在姐姐房中的地洞里抓上几把,那这一路上可真就吃喝不愁了。

    沉虽沉了点,换红薯它不香么?

    可惜了!可惜了!

    除去先前用掉的那枚,箱子里还剩下一枚,就这还是父亲北书堂强塞进自己药箱的。

    好在到南海镇只有半月左右的路程,两枚金扳指换来的红薯省着点吃,足够自己找到姐姐了。

    正做着打算,草屋内传来胖汉略带哭腔的歇斯底里。

    “爹!爹!”

    北歌起身站在屋外问了几声,见胖汉没有搭话,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屋。

    或许是雨过天还未彻底放晴的缘故,屋内充斥着霉气,十分昏暗。

    胖汉顾不上训斥擅自进屋的北歌,自顾跪在榻上,膝前躺着位古稀之年的苍发老者,那老者瘦弱不堪,口鼻处传来费力喘息的哽咽声,俨然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

    北歌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提起老者的手腕,胖汉没有阻止,静静地看在一旁。

    此时此刻,一个叫花子小郎中的诊脉,也好过什么都做不了,任由老人堕进生命的尽头。

    十几息的时间,北歌有些诧异的问到:“老人家是不是吃过什么延年益寿的补药?为何体虚成这样,脉象却如此丰盈?”

    胖汉听了这话,噌的站起身来,警惕的上下打量着北歌。

    “没吃过,什么都没吃过!你到底是何人?”

    胖汉的反应令北歌有些费解,难不成自己还会抢了他的宝贝补药不成?难道这村外的世界已经乱成如此了么?

    “没什么大碍,天气阴晦寒气侵体,老人家可能多日不曾果腹了,你这个儿子当的可真行,怎可如此虐待自己的父亲!”

    北歌从药箱中掏出颗驱寒的丹药,示意胖汉喂父亲吃下,而后在厅堂端了碗清水,没好气的塞到了胖汉手中。

    他出了院子,在火堆中挑了根烤透的红薯,将其在碗中碾成了糊,又倒了些井水拌成了粥。

    胖汉闻到了药箱里散出的浓重药香,也就不再犹豫,喂老者服下丹药后接过北歌手中的薯粥,小心的喂给老者。

    北歌在一旁审视着胖汉,观其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很不像惺惺作态。

    越想不明白,北歌就越想弄明白,那胖汉不说,自己也不好多问,思来想去好一阵子,最终在卧榻上老者那颗孤零零的独牙上找到了答案。

    灶台上,北歌拾起竹火折,拔开盖子,与其所想无二,火折子烧见了底?

    没了火种,也就无法烹食,单凭老人家的那颗宝贝独苗牙,哪里啃的动生硬的红薯?

    当是个孝子的胖汉怎么就将父亲撇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任由其独自讨活?什么事能大过父亲的安危!

    多日未食,不易多食。

    胖汉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喂完了粥,北歌闲来无事寻了片老墙,刮了些墙粉,又在炉灶里掏了根没烧尽的黑木,碾了些碳粉,又烘了些干草,凑合着塞满了火折。

    又过了一会,胖汉出了屋,斜着胯,当着北歌的面从油腻腻的泛黄围裙下掏了好一阵子,拎出两小捆由牛皮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吃食,一捆是肉,一捆是鱼。

    望着那两张带着稀疏硬毛的牛皮,北歌强忍着没有干呕出声,迎着卖力将手油抹在湿漉漉油腻腻的围裙之上的胖汉的脸,硬是挤出了几分笑意。

    说好听点,吃食是吊在了腰上,说准确点,吃食分明就荡在胯间!

    “今晚留下,吃些鱼肉,明儿个再走。”胖汉手起刀落,斩掉了鱼头。

    北歌猛缩回脑袋,也不含糊,“有……劳了。”

    胖汉是个不喜言谈的主,一顿饭吃罢,只给北歌留了个厨艺的确了得的印象,以至于本就见了底的肉汤,他硬是又添了两碗清热井水,没滋没味的将那石罐涮洗的瞧不见丁点荤腥。

    末了,其又抿了抿嘴,趁机赞了句:“软烂香糯,味道好极!”

    见少年终于有了乞丐本该有的样子,胖汉的嘴角被下意识勾出了弧度,想了又想,认认真真的说了句:“日后,莫贪虚寿,与那庆寿坊领了丹契。”

    北歌诧异,庆寿坊?丹契?贪虚寿?结合胖汉父亲的种种表象,其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一物。

    说的不就是寿元丹么?

    北歌从身旁药箱里掏出了那颗山巅老者赠与的寿元丹,捏在了胖汉面前。

    “你是说这个?”

    北歌亮出寿元丹的一刹,胖汉惊的双手托举了上去,生怕那随性的一捏,将丹药滑落进下方的汤罐。

    “你……你到底是何人?”

    胖汉死死的盯着北歌手中之物,托举之手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下一瞬,仿佛参透了天机,目光自丹药处眯到了北歌的面门。

    “那极南死地,果真有天大的秘密!”

    北歌暗呼大事不妙,自己小小的一个无心之举竟将村子置于炽火之上,此事若是传开,一村的乡亲父老必遭万人炙烤。

    肉眼可见,少年的眸有些冷了。

    “所以,呢?”

    胖汉心底一惊,不知那少年底气何来,伸出的双手自觉缩回了大半,而后才又快速的缩全了回来,悻悻的在身前围裙上抹了又抹。

    “少郎多虑了,我绝不做那贪财忘义之事。”

    北书堂曾说:一念贪痴生万恶,唯有清风拂人心。观其相,胖汉所言当是可信,可兹事体大,不敢轻虑。

    “我将这寿元丹赠你,换你守口如瓶如何?”

    胖汉喜难自控,只觉脑中晕眩难挡,俄顷缓过神来,这才收起一脸贪容。

    “少郎不必试探,我若贪你丹药,硬抢了便是。”

    “倒也是,那这丹药便赠与你了。”

    北歌轻描淡写着说了句,抽出伸进药箱里的另一只手,将丹药在两手之间把玩了几回,而后随意的丢给了胖汉。

    仿佛那丹药一触到地上便会化入土中一般,胖汉来不及多想,擎着双手死死接住了丹药,整个人后仰着,险些倒了去。

    事已至此,其仍旧不敢相信,颤颤巍巍的虚声问:“这……真的就这么……给我了?”

    北歌也不着急搭话,低头左顾右盼着寻到了一小根细柴,噘着嘴剔起了牙,而后才在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拿去。”

    听面前少年这么一说,大喜过望的胖汉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口中不断叨念着“这、这……”,好似一盘雕盘绮食的糕点就那么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一个快要渴死了的乞丐身旁。

    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北歌见胖汉一副扭捏模样,索性助他一回,走到胖汉身前,捏回了丹药,一抬手塞进了胖汉的嘴里。

    胖汉愣的忘记关闭下颚,似又想起了什么,伸手将口中的丹药抠了出来,而后才闭了嘴。

    此时的胖汉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抖着唇,试了好几次都发不出声音,有些气急败坏的指了指捏着的丹药,又朝父亲的屋子指了指。

    北歌也没言语,点了点头,随胖汉进了屋。

    屋子里,胖汉将右手的丹药捏到了左手,腾出的右手在黏糊糊的围裙上蹭了蹭,又将其倒了回去,而后小心翼翼的扶起了父亲,将乳白色的寿元丹送进了父亲的口中。

    北歌本想阻止,伸出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他觉得寿元丹由父子二人分食要更物尽其用一些,但既然赠与了别人,就应当遵从别人。

    眼见虚弱的父亲费力的吞下了丹药,胖汉也好似用尽了此生全部的力气,瘫软了下来。此时此刻,他依旧感觉很不真实,梦里都不敢奢望的情节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发生了。

    还未缓过神来,一只捏着黑色药丸的手从后方伸了过来。

    “这药丸喂老人家服下,先前把玩寿元丹时,我在丹药上抹了点东西。”

    刚放松下来的胖汉心头又是一紧,若是自己被冲昏了头脑,置体弱的父亲不顾,起了贪念后一人将丹药服下,或许会惹来杀身之祸。

    胖汉端详着面前这个貌似小叫花子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黝黑黝黑,寡瘦寡瘦,披着头散着发,衣衫破烂,性情有些温文儒雅。

    关于南崖村,胖汉大概是有了答案:的的确确是个死村,自兽潮开始便不曾见过有活人出来过,甚至于若是无人提起,他早就忘记了在人域的最最南端,还有一个小村。

    一老一少尴尬一笑,泯了恩仇。

    北歌从药箱中掏出另一枚扳指,擎在掌心:“这样的一枚金扳指能换多少红薯?”

    面对这个问题,即便是不苟言笑的胖汉,此时也憨憨的挠了头:“这个,大概、可能……几十筐吧。”

    “几……几十筐?”

    “那一颗寿元丹能换多少金扳指呢?”

    “这个,大概、可能……能换百十来个吧。”

    北歌听后几乎肉疼的无法呼吸,他感觉一辈子的红薯都被他给洒脱了去,转而再一想,为何非得是红薯呢?若换成鸡呢?

    一念至此,肉更疼了。

    他匀了匀气息,转身而去,朗了声:“红薯吃多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