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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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天香锦瑟

    襄阳城内有一条落满花屑和绿叶的小河在一座座的圆拱石桥下流淌,小河的左旁边有一座雕梁画栋的阁楼矗立在斑驳的白青石板上,迎面扑来一股股的胭脂留香,久久不能散去,此处名曰天香阁,是全襄阳城最大的艺妓歌舞馆。

    大约黄昏时分,三名俊朗男子走进了这家馆。

    此时,一群歌舞姬怀抱琵琶正在弹唱,婀娜妩媚的身姿摇摆自如,四散分离的身形却是步调一致、形同一人。忽然齐集聚拢在一起,像似含苞待放的花朵。忽然又一并仰身弯下细软的杨柳腰肢,如同绽放开来的花瓣,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晶莹剔透的花蕊自此露出头来,粉嫩而销魂,一时间万物都成了陪衬。一个身披霓裳云衣的女子脱颖而出,她舞动轻盈的步伐,旋转灵动的身体,挥动起长长的红袖,翻飞着霓虹色的长裙,腾空而起又脚尖轻点落地,宛似仙女下凡人间,且是步步莲花、沉鱼落雁。一缕红绸一缕香愁,如春风细雨拂面,湿润温柔的爱抚。每一次抛洒都是一个梦境,每一次缠绵都是一段伤情。她,飘逸洒脱的领舞者,孤独落寞的伤感人,情思细腻的香之魂,温暖冬季的天之春。

    她就是玉锦瑟,当年天香阁歌舞妓的头牌,而今的长史夫人,同时又是天香阁的主人。

    一段舞罢,三个男子看得神魂颠倒、意乱情迷。

    一时间,竟是都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倒是玉锦瑟注意到了个子较高的男子,不觉迎了上去莞尔一笑说,兰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恕锦瑟失礼。

    话一边说,一边低身行礼。

    兰凌飞赶忙上前扶住,笑说,范夫人何须多礼,是凌飞来的仓促,冒昧打扰了。

    玉锦瑟抬起粉面嫩额,微微含笑说,您能来是咱天香阁的福分,何来打扰之说。高兴的话,您可以天天来,锦瑟愿意天天为将军歌舞助兴。

    说话间,眼如碧波秋水一般盯着兰凌飞。

    那一瞬间的眉目传情实在太美,美得兰凌飞不知不觉心神荡漾起来,竟是整个人木在当地,一言不发地回望着玉锦瑟。

    旁边另一同来的男子看不过去了,使劲在他后背拧了一把,兰凌飞这才回过神来,说,范夫人,凌飞此来是有事请教,可否寻个僻静之所说上两句话。

    那好,请随我来。

    玉锦瑟上身披着轻罗薄纱赤足在前面轻轻地走着,犹如云彩一般飘逸柔软,三人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似若清风徐徐而进。

    穿过一条走廊,左转来到一间清新雅致的茶室。茶室的三面都是樟子纸和木竹制成的推拉门,纸面上各自画有仙鹤与梅竹的图案。内置的摆设也是极为讲究,东西两侧有紫檀木的茶台两座,茶壶及器皿都是官窑烧制的上佳之品,中间紧贴南墙处摆放着一道六扇的云母屏风,屏风前有一冰玉床榻。玉锦瑟一进茶室,也不顾其余三人眼光,随即卸去薄纱半躺在那冰玉床上,上身半裸,只剩一件蓝色的裹胸,她那如雕如刻、白皙柔滑的面容、她那凹凸分明、清奇突出的锁骨,她那纤细柔软、杨柳水蛇似的腰身,尽在此处显露无遗。

    她故意在床上妖娆的摆出各种姿势,一边搔首弄姿的尽显妩媚之情,一边时不时的还发出各种呻吟娇喘的声音,兰凌飞又一次被深深的吸引住了,魔怔似的盯着玉锦瑟。

    适才那个男伴儿,又发狠使劲去拧他后背上的肉,这次竟是不起丝毫作用。另外一个男伴儿干脆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金簪,狠狠的扎了一下他的后臀尖。兰凌飞哎吆一声痛叫,神志清醒了过来,就好像刚刚发了一场春梦。

    没等他开口说话,玉锦瑟先娇声言道,兰将军,你身边这两位姑娘长的好生俊俏,还不快与我介绍一下。

    兰凌飞惊奇地问,范夫人,你怎知道她们是女儿之身?

    玉锦瑟回说,这普天下的男人,哪个看见我适才那样的卖弄风情都会丢了魂似的盯着我看,可唯独她们两个却视而不见,唯恐避之不及,所以必是女儿家无疑。

    兰凌飞只得承认说,范夫人所言不差,此二人的确是女儿之身。不过,请夫人不要介意,都是自家妹妹,不碍事儿的。

    玉锦瑟的月芽儿脸朝高处一抬,哼了一声说,你们兰家势大财大,我可不敢跟你论自家。

    稍顿了一下,又继续言道,说吧,何事找我?

    兰凌飞忙问,此来只为昨夜之事,请问范夫人你所看到的人真的是孟浩然吗?

    玉锦瑟一闻此言,眉头紧锁,反问,怎么,你怀疑我诬陷于他?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兰凌飞话音未落,玉锦瑟已然气势汹汹的逼近到他的眼前。

    兰凌飞,你给我听着,锦瑟虽是风尘中人,却是早已从良,并嫁与长史大人为妾,断然不会拿自己的清白去诬陷一个与妾身素不相干的人。

    说这话时,锦瑟的目光尖锐无比,与久经沙场的兰凌飞对视,竟是锋利的像把刀一样,丝毫不落下风。

    是,是,范夫人所言极是……。

    兰凌飞自视年少得志、身怀绝技,却在这一弱女子面前显得唯唯诺诺起来,说话竟也是吞吞吐吐。

    沉寂了好一阵子,才张开口又言道。

    不过我还听说那贼人留下了一篇诗稿,可否一览?

    那诗稿已经交于县衙留作证供入库封存。

    语气一转又说,不过我倒是记下了诗的内容。

    噢,可否诵读一下?

    玉锦瑟随即背出:

    夜思云雨欢,梦与锦瑟缠。

    今宵衣带解,足慰平生愿。

    下边还署有孟浩然三个字。

    说完这话,玉锦瑟冷笑了一声,随后轻蔑的说,当是什么高雅的风流诗人,不过是个低俗的下流胚子。

    这话犹未落音,兰凌飞的身后突然传出一个娇嫩而有力的声音,住口,不准你侮辱先生。

    玉锦瑟循声望去,发声者就站在兰凌飞的左旁边,一副清秀的面孔之上另覆盖着一层美玉华光,那道光折射入玉锦瑟的眸子,竟是让她也心中不由得嫉妒起来。

    她走近了几步,望着此人,问兰凌飞,兰将军,这是哪位?

    兰凌飞回说,这是我伯父家的小妹,名唤柳春晓。

    玉锦瑟又不禁细瞅了春晓几眼,发情犯痴的说,倒是真像你家燕姨娘年轻的时候。

    然后兀自低下头又暗自神伤地讲,可惜,这人间太过完美的事物总是太过容易破碎。

    道完此言,她直盯着春晓,问,方才听你叫他先生,看来又是一个被他诓骗之人,注定要受伤,要经历迷茫和绝望。

    说话间使手去触碰春晓的冰容雪面。春晓往后一缩,躲开她的手,接着驳斥说,我家先生从来没欺骗过任何人,一直在谎言和虚迷中度过的是你这样的人。

    这话说完,春晓指了指周围所有的摆设,接着说,看看这些东西就知道,你的人跟你的生活一样,看似无所不有,实际上一无所有。

    春晓有些情绪失控了,她想继续说下去,可这时兰凌飞拉扯了她一下,劝道,柳家妹妹,切勿再说了,范夫人必定也有她的难言之隐。

    一旁冬雪听了这话,不知哪里飞来的横醋,整个人也顿时激动了起来,手拉住春晓的手,斜瞥一眼玉锦瑟,说,小妹,你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咱们走!

    话完,二人转身抬步要走。

    且慢。

    玉锦瑟喊了一声。

    两位姑娘稍安勿躁,且听我讲完一个故事再走也不迟。

    说这话时,玉锦瑟明亮的眼睛霎时间变的迷雾重重,穿过那层层雾霭和阴霾,似乎能看见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儿正向你走来。

    春晓和冬雪被吸引住了,竟然是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随着玉锦瑟的话语进去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多少年前的多少个日日夜夜,在离此不远处的县城里有一对好姐妹,她们也曾经跟你们一样,高洁傲慢,天真无邪。她们的父亲面容慈善,她们的母亲笑容甜美,她们家的庭院很大很深,她们家的金银堆满库房。她们家上上下下四十几口人每天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一切,就在那一晚,那一晚一切都变了。一群恶魔闯进了她们的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正巧,家里的护院老金带着她们姐妹俩去河边儿捉蝶,因此逃过一劫。等她们回家的时候,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幕,都惊呆了,天堂变成了地狱,庭院变成了坟墓,四周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一张张熟悉的脸躺在地上一声不吭,她们的父亲和母亲就在其中。妹妹看见父母躺在地上的惨状险些喊叫出声来。幸亏护院老金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并且拉拽着她们姐妹两个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就在这个时候几张熟悉而丑陋的面孔出现了,一条癞皮狗带着三头饿狼悄悄的打开了地下密室,窃取了里面所有的宝藏。两姐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么做,甚至心中期盼着他们赶紧做完离开自己的家,因为他们身后站着的全都是沾满血迹、拿着屠刀的衙差。只要稍微有一点动静被他们察觉,两姐妹和护院老金就必死无疑。之后,老金带着他们躲到了襄阳城外的一家客栈打尖,本想要第二天到州府告状,可谁知那家客栈竟是个黑店,店家和小二把蒙汗药掺在食物里麻翻了老金,又将那两姐妹塞进了麻袋连夜卖至了汉江大堤岸边的飘香楼。那时候,她俩都才不过区区十几岁,从麻袋里钻出来,不见护院老金,却看见一个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们两个,就像两只绵羊掉进了狼窝,那种恐惧和绝望的心情,简直难以想象。柔弱的姐姐护着哭泣的妹妹,想要保护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她。可旁边一个大汉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就把她打晕了过去。紧接着,就有人上来撕扯姐姐的衣服,妹妹在这个时候停止了哭泣,她死死的咬住对方的那只手,任凭另外两三个人不停的踢打她,她就是不松口,因为她知道,姐姐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横竖死路一条,绝不能让姐姐受辱。那些打手没人性,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见妹妹就快要被打死了。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是当时大堤的歌舞姬头牌,襄阳城很多达官显贵都是她的恩客,所以她在飘香楼的地位很高,说话办事连老鸨都要礼让三分。她被两姐妹的这种情义打动,制止了那些打手,并且将她们两个收作徒弟,从此开始教授她们歌艺和舞技,这样一来二人也保住了清白之身。转眼春去秋来、寒暑交替,十年很快就过去了。姐妹俩都成了大堤歌舞姬中的佼佼者,姐姐始终守身如玉,因为她不贪钱财,不媚权贵,只想找一个如意郎君恩爱百年。而妹妹却彻底大变样儿,她变得酗酒成瘾、放荡不羁,每天在客人面前眉飞色舞、卖弄风骚,她好结交权贵和富商,她生活糜烂不堪,经常烂醉如泥,别人都以为她是个风流成性的妓女。可实际上,在她的心里,这十年挥之不去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报仇。再说说她的那个傻姐姐吧,后来看上了一个穷酸秀才,那人当时真的是一鸣不鸣、一文不值。可她的那个傻姐姐偏偏就是看中了他的人品和才华,尤其是他写的那首诗彻底打动了她的心。姐姐把自己的初夜给了他,他也发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那阵子两个人整日的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妹妹虽然不看好这段姻缘,但在心里却也默默的祝福他们两个能终成眷属。转眼又过了三个年头,那秀才屡试不第,于是经常借酒浇愁,姐姐从来细心服侍、耐心抚慰,从无半点怨言。那秀才见如此也是颇为感动,于是和姐姐订下婚约,只待那一年的金秋八月十六,要娶姐姐过门为妻。姐姐满心欢喜,早早准备好了凤冠霞帔、珠钗玉翠。妹妹也是艳羡不已,提前帮姐姐预订好了襄阳城最大的酒楼,置办了最豪奢的酒席。可谁知,到了十六当日,竟是整整一天不见新郎官儿的人影。害得一个梨花落雨的新娘在酒楼之中从早坐到晚,又从晚等到早,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泪水冲洗掉了红妆,也同时熄灭了她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直气得凤冠摘去、珠钗掷地,将婚装礼服撕扯剪割成了一团粉碎。第二天,姐姐便匆匆嫁了一个官宦人家。后来没多久,妹妹也嫁了人。从此过着表面光鲜却内心痛苦万分的生活,她们已经失去了她们这一生所有最珍贵的东西,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有时生不如死,却为了一件事情未曾了结还要继续苟且偷生。

    说到这儿,玉锦瑟擦拭了一下自己滑落至腮额旁的泪水,说,好啦,我的故事到这儿也就告一段落啦,两位姑娘请便吧!

    听了这段伤感的故事,春晓不知不觉也落下了泪水。

    冬雪去拉扯春晓,她竟一动不动的杵在那儿,似乎还在感伤什么。

    等春晓回转过神来,想要问些什么的时候,玉锦瑟已经走了。随后,三人走出了天香阁。越过一条十字大街,又穿过一条长巷。一路上,三个人都沉默无语、各有所思。故事里的事给人带来的有惊叹、有伤感,但更多的是各种疑问和不解。

    兰凌飞在做各种大胆的猜测:这个故事是否与多年前燕家灭门惨案有关?如果有关,那姐姐和妹妹就是破案的关键,王子端、范明城和孙万财是三个重点,对了还有那个程水仙,而那个孟浩然则是一条连接线,把他们一一串连,会得出一个怎样的结论呢?

    冬雪则思:世间多少负心汉,可叹痴情女,枉自心寒,无人怜。

    春晓的心思最为复杂,千丝万缕,理不清,剪不断,没个头绪。不过,她现在最为关心的只一件事,那秀才是谁,真的是他吗?——她仰望穹顶,仿佛想在天马行空的世界里寻找到“他”的蛛丝马迹。

    夜晚此时拉下了沉重的幕布,它遮住了一切,却也释放了一切,你仔细观望,真相就在月光下,答案就在树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