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亢龙有悔
翌日,襄阳城的街角巷陌、酒肆茶楼传出两则重大的消息,一则为襄阳别驾王子端罪大恶极已然伏法被诛;二则为刺史兰泰鼎挂印辞官,离任前做了三件事,一是遣散了家中所有佣人,偌大的刺史府一夜之间空空如也;二是,变卖了所有家产和宅院,折换成银两一并赈济了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穷困百姓,施舍给了沿街乞讨、居无定所的流浪之人;三是,关闭了襄阳所有的妓院赌坊,大堤岸边直至天香阁前,顿时人去楼空、异常冷清。
繁华落幕,铅尘尽洗。
一切回归沉寂的刺史府,静悄悄的,已入深秋,几片黄叶飘落庭院,有人踩过发出几声脆响。
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人独自坐在府门口的台阶上,时而望望两头石狮子不住的摇头叹息,时而垂头俯视阳光下的身影暗自发笑,时而又仰望湛蓝天际一脸的敬畏之情,时而又抚弄胡须低声啜泣不止,仿佛在回忆,仿佛在忏悔,又仿佛试图在忘记些什么。
一个儒雅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坐在了他的左边。
又一个魁梧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坐在了他的右边。
三个坐在一起,好似一个笔架,又宛如一座高山。
老人最先开口了,说,昨天我梦见你们的娘了。她一如往昔那么年轻貌美,朝我走了过来,近至眼前,她给我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问我过的如何?我说,过的不好,到处是虚情假意的恭维,到处是两面三刀的人心,天天如履薄冰、如坐针毡,说着说着不知怎的我就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扑进了她的怀里。她抚了抚我的头说,这可不像是你呀,以前的你总那么的要强,从来不向任何人诉苦的。尤其是在我面前,你总说,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整天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总嫌我唠叨不经事,总笑话我为人处事瞻前顾后的没有个官家女眷风范,现在又如何呢?我忍住泪水,望着她的双眼,说,现在不烦了、也不嫌了,你说的没错,一朝染污尘,半世难脱身。现在的我脏透了,洗也洗不干净,观镜中之人,半人半鬼,如妖似魔,有时真不知那人是不是我?娘子,你可记得从前的我,我已然忘了,你可否告之于我?她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却说,夫君,你还记得以前的那三间茅草屋吗?我说,记得,那碗灶我还留着,可却做不出那时的味道了。那时你熬的野菜汤那么的香,至今仍是十分的怀念。她说,是啊,那时的饭那么的香,那时的你总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又说什么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你捧着我做的汤一边喝一边说将来要给我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我却总说,你呀,老实本分的读你的书、种你的地,别做春秋白日梦了。你还不服气,总说让我等着瞧。果然,我等到了你说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我也等到了你的性情大变、口是心非,你的君子所为变成了胡乱而为,你的回也不改其乐变成了不知错也不知悔,我等来等去却再也等不到属于我的那个夫君了。你彻底变了,把当初年少轻狂时的理想和抱负尽皆抛之脑后,只是一味的寻欢作乐。后来的你不再喜欢诗书,而是好上了歌舞。后来的你再也瞧不上我的菜汤,只是每日的在外饮酒吃肉。你的日子过得何其潇洒自如,可曾想过奴家心中的悲凉与凄苦?听到这儿,我忍不住又哭了,说,别再讲啦……娘子……漫天惊雷突落,今日方知我是我,今日的我又该如何是好,我该何去何从啊,娘子?她说,做回从前那个简单的你,就会得到从前那份天真的快乐。我低头思了片刻,抬头再看时,却是不见了她的踪影。急得我从梦中醒来,到处的呼喊你们娘亲的名字,可却没有一个人回应。当时我才明白,何为孤家寡人?
左边的男子此时握住了老人的手,说道,父亲,你并非孤家寡人,你还有我们。
右边男子同样也把手伸了过去。
三双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这时,又有两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坐在了下边一层的台阶处。
老人望着这两对男女,又说,年轻真好啊,我以前总觉得年轻时候的我不谙世事、不明事理。后来才发现,那个时候的我才是最最清醒明白的我。而如今的我,却是愈发的糊涂不经事了。别人总道我是,如日中天,宝刀不老!是啊,我挡住了太阳,就以为所有人都看不见真正的日光。我把那些年轻士子的锋芒利刃全都削平磨钝,亦或是他们刀未出鞘,我就用令箭夺过他们的刀柄,让他们无处施展,无地自容,如此我便可坐稳位置、立于不败,再任用王子端、范明诚这样的庸才、蠢才来帮衬,一切尽在掌握。可如今看来,真真是个莫大的讽刺,到头来我才是那个被人掌握拿捏的庸才,蠢才啊……。
顿了顿,又说道,对了,还有那个燕秋娘,一个想杀我的人天天睡在枕边,我竟是全然不知,还自以为有娇妻作伴、风流潇洒,却不知人家从来就没把我当个人看,只是拿我当个猎物和利用的工具罢了,我还当我这张老脸有多讨人喜欢,却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想要食吾之肉、寝吾之皮、啃嚼吾骨、碎断吾筋,想想当真是可笑至极、愚蠢至极啊……。
说到这儿,老人忽然情绪激动了起来,浑身颤抖地手指着自己的脸。
右边的男子抚慰道,父亲,一切都过去了。
老人边摇头边说,一切过不去的,一切也回不到过去了。
右边男子又说,人不能总活在过去,还有将来和以后。
老人苦笑言道,我已经没有将来和以后了。
话完转头望着面前的两对男女,语气一转说道,但你们还有,记住孩子们,不要步我的后尘。要做一个善始善终、表里如一的好人。
两个男子齐声回复,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两个女子也一起答曰,叔父训言,自当铭心刻骨不忘。
老人欣慰的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三封信笺,两封交到了右边男子的手上,嘱咐道,这一封是交给当今圣上的辞呈。另一封是给你和冬雪的,切记,要到了长安待一切安顿好以后再行拆看。
右边男子和女子点头应了。
老人又把最后一封信交到了左边女子手里,说道,这一封,你要进宫亲自交给当今王皇后。就说她交代的事情,我已办妥。切记,此信只能交于王皇后一人阅览,万不可转交他人之手。
左边那女子应道,明白了,叔父。
老人见心事已了,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起身抬步要走,左边男子追问道,父亲,你要去哪儿?
老人转头回说,听你娘的话,寻那三间茅草屋,去找回从前的我。
这时,不远处走来一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道士。这道士一路走来一路吟唱,混沌煮馄饨,吞云吐云吞。云吞馄饨煮,混沌吐吞云……,悠忽间,已是近至跟前。老人闻此一惊,上前拉拽住那道士的衣袖,言道,道长可还记得我?
道士坦然一笑,答曰,当然记得,黄山九龙瀑布前的兰刺史兰大人。
老人又是一惊,问道,你怎知道我是兰刺史?
道士答曰,我非但知道你是襄阳刺史兰泰鼎,而且还知道你现在要回潞州神龙湾故居去了此残生。
老人闻言,竟是跪了下去,说道,道长真乃神人也。兰泰鼎自知罪孽深重,不愿再受这混沌蒸煮之苦,求道长开示点悟。
那道士随即将他扶起,言曰,我与你今生本就有一段师徒情缘,如今果真应验。既如此,便随我去吧。
老人也不问去哪儿,便与那道士携手前行。而且顿时步履轻盈,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轻松,仿佛已然忘记了之前种种。很快,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街头的拐角处,唯剩下那两对男女面面相觑、相视无语。
不一会儿,一辆四驾马车奔至兰府门口,同来的还有两个参军各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前引路,见到魁梧之男子,二人迅速翻身下马,跪拜行礼。魁梧男子一挥手,二人旋即起身离去,只剩一个花白胡须的马车夫在车上坐等。
片刻后,那两位女子回府内收拾好了金银细软便上了马车,随后另两名男子也都骑上了最前头的两匹马,几人一路朝着长安方向,又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