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营业到五点，将厕所里宿醉的客人扔出门、收拾完满桌狼藉与地上沾血的玻璃渣，夜色已褪得变了颜色，路灯熄灭，晨光从高楼的缝隙间隐约显现。

    落锁，拉闸，林涟困得不行，本能往地铁口走，走一半才想起，已经不用再去工作室了。

    不止是林涟所在这家，市面上有头有脸的代练工作室都一夜间销声匿迹。

    只因一条公告：

    “7月游戏更新公示”

    此次更新中，官方为游戏舱加入了三重验证与虹膜识别。

    从表面上看只是一次常规的安全性修复，然而这轻描淡写几句话后跟着的，是代练行为的处罚公示——多达五万个账号被封禁，大多是全球高分段玩家。

    各大论坛社媒一片喜大普奔。

    作为利益相关的林涟，这事在她这倒没掀起什么波澜。毕竟她平常晚上上班，白天去工作室用睡眠模式刷刷日常、打打维护，代练对她而言算是外快，主业还是酒保。

    尽管几十万的游戏舱睡着比家里旧沙发舒服。这一点最为可惜。

    回到家，打开门，21平米房间里，那旧沙发如同许久不见的黄脸婆，静静躺在角落。

    她叹气，拍灰，一头栽倒，闻着久违的皮革味，在隔壁小情侣的晨炮声中沉沉入睡。

    “叮咚——叮咚——”

    门铃保持规律间隔，每隔三分钟便作响一次，像有人在门上装了个闹钟。

    谁他妈会杵在别人家门口一直按门铃啊？

    第十次，林涟终于忍无可忍从被窝里挣扎探出头，眯眼瞧墙上的钟，时针正从十一挪向正中。

    她也不顾上衣衫不整，怒不可遏开门：

    “都说了剩下的钱今年一定可以——”

    出乎意料，门外不是光头大汉，也不是保险推销，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如果给“打开家门会见到的家伙”按稀有度等级划分，一个扭捏的清秀少年应该属于传说级别。与之相对的，上文提到的保险推销，则属于“垃圾”类。

    她脸上意外之色只持续了半秒，倒是对方，见到林涟后，明显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林涟虚眼：

    “做什么？你走错地方了吧？”

    “请问……请问你是‘栗底’的代练吗？”

    她一直以来登录的账号确实叫做栗底。

    游戏公司的？还是号主被封了差人上门找麻烦？

    她面无表情回了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后，准备关门。

    对方着急，用手抵住门，嘴里念RAP似的蹦出一大串话：

    “我们是新成立的工作室打听到你之前打高分段账号想邀请你来我——”

    她冷笑，手上发力不减：

    “都说了你找错人了！”

    对方最终是败下阵来，喊出一句：

    “价钱好商量！”

    ……

    有时候，人能借由别人身上稚嫩，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衰老。

    就像现在，这少年并腿坐在沙发上，林涟光看他表情，就能将他内心活动揣度得八九不离十。

    无非是窗边挂着的内衣，沙发上散落的衣服，以及与女性共处狭小空间中，深深刺激到了对方的神经。

    “你叫什么？”

    “解齐。”

    “你以前也是代练么？”

    “是。一般打高端局。”

    林涟接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所以你刚才说的，我之前打高分段账号是什么意思？”

    解齐只拿出手机，递给她。

    里面是游戏论坛的帖子。

    “为什么栗底不应该被封号？——关于他《梦国》内的成就与游戏机制缺陷”

    文中针对游戏内“重要PVE道具要通过PVP方式获取”这一机制进行了强烈谴责。坦白说，如果不看到这帖子，她都不知道原来这游戏还有PVE部分。

    毕竟她每天只打竞技场维护，其余的东西一概不知。

    “栗底声名鹊起于游戏发行一年后，也就是法历283年底。他在知名速通网站上传了完美通关绝境难度剧本《SYNL》(SeeYouNextLoop)的demo，仅半月便收获了上千万播放量，红极一时。”

    “由于《梦国》中所有剧本均具有不可回溯及随机性，又不存在指名道具，因此，通过重复游玩相同剧本寻找通关方式是十分困难。在栗底上传该demo前，主流观点认为绝境难度剧本不存在完美通关的可能。”

    “下面简单介绍一下剧本模式和副本模式的不同。”

    “副本模式通常为不限时间、自由携带道具的PVE模式，有时则是PVEVP（实际上竞技模式也处于副本中）。拥有特定任务目标，完成后游戏结束。副本侧重于任务完成与道具获取，是玩家充分利用道具、机制等条件的场所；而剧本则几乎不允许使用道具，条件限制严苛，拥有更好的剧情编排与沉浸式体验，难度更高，非常考验玩家的观察、判断与执行能力。”

    “现在各大游戏论坛，关于剧本的攻略，仍以当初栗底《SYNL》中的表现作为教学案例。正是这个demo，为玩家展现了《梦国》中的另一片领域。一时间无数人涌向剧本模式，试图超越栗底，但直到今天，栗底仍然是完美通关绝境剧本次数最多的玩家。”

    “如果你还没看过那个著名demo，点击此链接观看”

    “实际上，栗底的代练行为非常明显。栗底本人通常只会在晚上以睡眠模式上线，且从不游玩竞技模式，甚至在副本遇到PVEVP模式也会退出。而在白天，其账号则会大量进行竞技模式比赛，代练行为毋庸置疑——完全不同的操作习惯和行为逻辑，以及错开的游戏时间，都是最好的证据。”

    “而栗底这种大神玩家寻找代练的原因非常简单，在前年版本大更中，为鼓励玩家积极参与竞技模式，只要玩家保持赛季高排名，就能获取指名卡。消耗指名卡，可以重复游玩某些剧本。这对于深耕剧本模式的玩家而言，几乎比世界级道具的吸引力还要大。可以看出，在有了每赛季的指名卡后，两年间栗底完美通关的绝境副本数量激增，已达21次之多。”

    下面是洋洋洒洒的长文，显然笔者是栗底的超级粉丝。

    即使大心脏如林涟，看完仍不由恍惚。

    怎么说呢，这感觉像家门口死了个人，要说和自己有关吧，毕竟人不是你杀的；要说没瓜葛吧，警察盘问第一个就得逮你。而作为代练者，这事儿在她看来，有种荒谬的不真实感。

    搜了搜相关新闻，网上幸灾乐祸者有之，怒骂游戏公司者有之，更多人关注点是“栗底还会回来吗”，甚至成了单独的词条。

    更关键的是，这种顶尖水平的账号，给的代练费绝对不是小数目。

    对金钱的敏感，让林涟一下子就发现了关键所在。

    那个狗工作室得脏了多少代练费啊？

    她勉强保持住脸上表情的完整，咬牙切齿问：

    “这种分段的代练，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解齐挠头：

    “假如是栗底这种顶级账号，单场价格在300到500不等，得保证胜率60%以上。假如包月包维护的话，一个月大概净收十五万——”

    啪一声，纸水杯被她捏碎。

    吓得解齐一抖。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你能分多少钱？30%？”

    “我们工作室之前是抽25%的流水。”

    这么算下来，她干了两年，到现在至少给工作室带来了200万的收入。然而，工作室给她开的工资是五千一个月，还不买社保。

    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若她这两年稍微上上网，留个心眼，恐怕也不会傻乎乎干到现在。

    解齐见她面色阴沉，小声道明来意：

    “《梦国》官方发公告惩戒代练行为之后，我也没活可干了。有个老板联系我，说想组建一个高端工作室，打比赛、接商单之类的。现在有点缺人，他叫我们联系身边厉害的玩家，看看有无意向。所以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因为之前经常和你在竞技场交手嘛。栗底被封号后，我找你之前的工作室问，他们就给我了这个地址。”

    像是怕林涟误会：

    “当然不是什么黑心工厂！我们现在不接代练，而且只收高水平玩家，求精不求量。”

    “月薪多少？”

    “老板说得面谈。”

    “出去。”

    “我们老板很大方的，真的！”

    干脆利落将人推出门外，被子一盖头一埋，幸福时光再次开始。

    ……

    亚考兰双子大厦，上城区连接数条城轨的交通枢纽，人流量最大的是21号线。从林涟家来到这，得耗上一个小时。换言之，她得在晚高峰的熙攘人群里随波逐流整整六十分钟，才能出舱换口新鲜空气。

    好不容易放假，自然得出来享受一下夜生活。

    转了几圈，倒也没什么想买的东西，喝着奶茶正准备走，却被另一边沸沸扬扬的人群吸引了注意力，楼上楼下围了几圈，热闹得很。

    下面大抵是在举办展出，这儿人流量大，各类展天天排着队来办。

    走近一看，林涟才发现这竟然不是展会或演出，偌大的场上，只摆了两台游戏舱，以及一块大屏幕。

    屏幕上的内容，她一眼就看出，《梦国》的竞技场。副本是个小图，而这儿就摆了两台机子，配了两个解说，想来这二人是游戏官方派来的宣传大使——不过以《梦国》现在家喻户晓的名气，哪还需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在这儿搭个台子发邀请码不是来得更快。

    但仔细一看，她立刻发觉出端倪。

    假如是游戏宣传演示，实际重点会落在游戏特色的展示上：例如道具的使用，场景的互动，Npc的拟真性与整个游戏世界的自洽性。一个合格的商业游戏，要快速地将游戏展现给消费者们，实机演示的内容一定是提前安排好的。

    《梦国》的母公司，去年市值就闯入了全球前十，向来以理性、周全与服务闻名，同时营销能力也是全球顶尖，不可能不知晓商业宣传背后的逻辑。

    而现在，场上两人很认真。

    这是林涟的直观感受。

    譬如，对方直接使用道具进行攻击时，按照商业逻辑，守方会用另一件道具回击或防御——这样一下就能展现两样特质给观众：一是道具的多样性，二是游戏的灵活性。

    但这两人打法很严谨，能以身法躲避的攻击，绝对不会消耗道具；能以地图特性做到引诱并规避时，也绝不会贸然出手。像两个耐心的猎人，在一次次交换道具情报中等待对方可能露出的破绽。

    从观众的视角看，两人畏首畏尾，甚至打得有些无聊。但林涟能看得出来，因为刚开始游戏，二人还处于试探对手水平和道具的阶段。在1V1模式里，最大的变数就是对方所隐藏的、逆转性的道具。

    比如栗底号上，她用得最多的道具：

    “芙蕾雅的花朵”

    “品质：唯一”“道具·永久消耗品”

    “效果：佩戴者可免除一次致死攻击”

    “——谨献给纯朴无私之人”

    在高手对决中，胜负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

    以前她还不明白栗底这号强在哪里，直到这几天查阅资料，她才明白，栗底这号的号主，简直是个变态——他有七套竞技场道具组，一套十四个，最低品质都是传说。

    以至于林涟真的以为这个游戏遍地都是传说装备。

    实际上，普通玩家玩个一年，有两个以上传说道具的都不多。也只有工作室那些职业玩家能和栗底这种怪物掰掰手腕。

    “哇，这两人好猛。我觉得应该有天空岛水平。”

    “我也觉得差不多，你看他们的道具使用，我感觉我这辈子用不出来。”

    旁边站着的两个男生眼中冒星星，紧紧盯着屏幕，深怕错漏了一点细节。

    天空岛已经是竞技场段位的顶点，全球玩家大概只有一万人有资格登岛。

    “穿T恤的那个有天空岛水平，另一个没有。”

    她淡淡嗦一口奶茶，嚼着椰果，趴在栏杆上，“T恤男从意识到身法，再到操作细节，都和对面不是一个级别的。换言之，T恤男只是配合对方在玩，想结束的话，刚才那一下就将死了。”

    画面中，T恤男更像是处于下风的那个，被对方疾风骤雨般的猛烈进攻压得四处逃窜，沿途卷起满地尘埃。

    场下两位解说则激烈地解说当中战况：

    “看来，本次挑战者脐橙，赛前所说的有信心能拿下比赛胜利，所言非虚，的确是得有实力傍身，才会毫不怯场啊！”

    “脐橙选手所选择的风灵珠，是持续攻击较为出众的道具。可以看见，七介选手在脐橙选手猛烈的攻势下，不得不选择四处躲避，以此消耗脐橙选手的道具。”

    “没错，但是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从场上局势来看，七介选手还是比较游刃有余的，保命道具也还好生生揣在兜里，自身血量也比较健康。反倒是脐橙选手如果不能尽快将对方的杀招逼出，很有可能——噢，脐橙选手又是一击漂亮的斩击，预判了七介选手的走位，甚至触发了场地的地形陷阱！”

    “七介要如何应对？——他使用了闪现术！暂时去到了另一个位面，大概十秒钟后会回来。这一边的脐橙选手则是趁机修养身心，布置陷阱道具。”

    “以防新来的观众朋友们不知道规则，这一次《梦国》全球巡回solo赛采用7道具规则，道具池由官方决定。我们可以看到七介选手选择的是3控3闪1杀的保守带法，而这边的脐橙选手则是使用了非常极端的5杀2控道具组，主打的就是一个暴力。”

    “但这个闪现术，实在是用得有些瑕疵。众所周知，闪现术作为一次性消耗道具，能将使用者传送到异次元，躲避攻击，但缺点就在于出来时还是从原位出来，这对于带满杀伤道具的脐橙来说反而是好——”

    解说还未解释完，却见闪现术时间一到，原本该出现人影的位置却没有动静。

    结束了。

    林涟随手丢掉奶茶，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咦？！七介选手消失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连脐橙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错愕，但很快，解说振聋发聩般的咆哮先一步响了起来。

    “七介选手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是匿息术！我们可以看到七介选手并没有使用闪现术，他的道具栏里，闪现术还亮着！他使用了模仿！模仿出闪现术的效果骗到了脐橙，然后发动了唯一的杀手锏——诛死佛手！”

    “诛死佛手”

    “品质：出众”“技能·消耗品”

    “效果：对触碰到的目标造成大量伤害（对鬼魂、妖物、亡灵类造成的伤害翻倍）”

    “我苦练三十年，只为有朝一日扑杀此獠。然则……”

    “一！击！制！胜！”

    全场掌声如雷。

    “恭喜七介选手赢得了比赛胜利，朝着本次巡回赛的冠军更进一步！当然，也是向着我们巡回赛的三十万奖金更进了一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对七介选手的此次……”

    后面主持人说了什么，林涟已经听不清了，三十万这三个字已经控制了她的大脑。

    她拨通了电话。

    少年柔弱声音传来：

    “……喂？你好？”

    “你们工作室打比赛吗？”

    “打。”

    “地址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