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齐只和我说是女生，没想到是个大美女。”

    说明来意后，对方饶有兴趣道。

    这酒吧在地下，顺着路口一块古朴招牌指引，穿过居民楼，从不起眼的楼梯下来就是。

    林涟最初以为这儿是个清吧，装修得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咖啡厅：类似上世纪灾前联邦建筑，浮雕花纹采用不规则圆形与线条交叠，深红软缎卡座，木质地板，吊灯光线柔和，吧台上悬挂的酒杯莹莹锃亮。

    瞥了眼女人背后的酒架，由于专业对口，她一眼认出都是些稀罕货。

    女人撑着柜台，手中烟头氤氲出一条长而散的线，说完，又抽了一口。

    林涟道：

    “看来我没走错地方。”

    “工作室在里面。”

    女人引她往里走，穿过存储仓，顺手从饮料箱里抽出一听可乐，“听解齐说，你是栗底那个号的PVP代练？”

    林涟接过，啪一声打开：

    “对。你是这儿的老板吗？”

    “我叫宗以昔。这里以前是我父亲的资产，他去世之后就交给了我。包括——”

    宗以昔推开门，眼前与一路走来的昏暗不同，豁然开阔明亮，装潢比外面还要精致几分。台球桌、小吧台、各类娱乐设施，甚至角落还摆着一台老式麻将机。

    以及，最中央整齐摆放的八台游戏舱。

    “——包括这里。原本是我父亲为他和朋友们精心打造的娱乐场，只是没派上几次用场，就……目前市面上旗舰款是X9-03型，这些游戏舱都是X8系的旧机子，是我父亲之前淘回来的旧型号。”

    “若要我自己来处理这些，实在伤脑筋。而且我本人也很喜欢《梦国》这款游戏，所以有了物尽其用的想法，想着组建个工作室。其实最开始，工作室只注重副本通关和团队竞技，因为这两个大类受众最多，利润也大。当然，代练业务也做，只接高分段。”

    她坐在角落沙发上，笑吟吟招呼林涟过来坐。

    “我个人其实更喜欢剧本攻略。之前还在网上邀请过相关的高手，比如，栗底本人。”

    林涟随手从她手里拿过烟，吸了一口，在烟灰缸里摁熄。

    还以为抽的什么好烟，结果是街边便利店都有得卖的园湖，12一包，烟味一般，呛口。

    林涟喝了口可乐缓解嘴里味道：

    “我猜他没来。”

    “能一个月花十几万请代练的人，哪里会来。”

    宗以昔笑起来。她这一笑，林涟才从她眼角看到几条细微纹路。直到现在她才有些笃定，笃定女人至少比她大十岁。林涟今年二十四，宗以昔若是不笑，看起来年龄几乎与林涟相仿。

    “所以工作室平时工作内容是什么？经常打比赛吗？”

    “听说严查代练之后，梦国那边会推出官方比赛和更多的竞技场奖励。可惜今天我们的分析师不在，不然就让他来和你说。”

    又聊了几句，终于聊回游戏上。

    “有自己的号么？”

    林涟回答得很干脆：

    “没有。”

    ……

    “神经接口已接入”

    “用户身份已构成”

    “二级认证已通过”

    “底层构造已完成”

    “网络平层状态正常”

    “欢迎您的到来，您希望我如何称呼您？（设置您的游戏角色名称）”

    “林涟。”

    感官渐渐复苏，睁开眼，她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无边无际蔓延开的水面上，往下看就能看到自己模样：是现实中的自己，赤足，正穿着白色连体服，臃肿又厚实，从脖子遮到脚跟。

    脚底与水的触感清晰可觉。

    “外形设计阶段”

    由于某些限制，玩家无法将初始形象设置成类人生物以外的模样——尽管在某些剧本中，玩家形象会随世界观进行调整。按照官方的说法，这些限制的出发点是避免法律纠纷以及玩家出现认知障碍，同时维持游戏内造型的自洽与完整。

    游戏不会显示隐私部位，而且玩家也可以手动添加更多隐私部位：甚至可以将脸部设成隐私，这样别人看来，就会是一个没有“具体”脸部的人。

    网络形象是现代人类社会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个人都希望将最完美最优越的一面展示给所有人看，尤其在社交网络中，极少有人会特意丑化自己，大多数玩家会营造出个一定程度上满足自己或他人审美偏好的角色来。

    有人捏脸能捏上一个小时且乐此不疲，而林涟只花了半分钟。

    以自身形象作为基底，换个性别，按照自己顺眼的方式调了调，便直接点击了确认。

    再之后，便是一大段CG和游戏相关条例。

    这一段，也同样只花了她半分钟，被她一拉到底。

    而游戏内设置，由于玩习惯了栗底的账号，林涟还是将重要的参数、遮蔽和补偿调整得和栗底差不多后，才正式开始独属自己的游戏。

    “欢迎来到梦国。”

    一个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耳畔轻柔开口。

    《梦国》最广为人知的是他们的智能匹配系统，可以根据用户的……大脑？意识？反正能为用户展现出量身定制的内容，即使用户从来没有为梦国做过任何画像和调查。

    没人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但这对林涟来说是个好消息。要问为什么嘛……

    林涟非常、非常不擅长解谜和推理。

    这可能是出于逻辑方面的薄弱，但也有可能是大脑发育的某种缺陷。

    例如“可视化”，当人们形容一样事物——例如，一颗苹果——常人会在脑中搭城堡似的逐渐构筑起苹果的全貌：首先是圆球形状的物体，接着是红色的表面，包括上方的根茎，再根据联想到的关键词，从记忆中摘取材质，建模，套入。

    于是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红苹果的图像。

    然而，对林涟而言，她的可视化路程在词组出现后，便戛然而止。

    没有图像。

    因此，光靠想象去推断场景的发展对林涟而言，比用针在香蕉上画出一幅画来还要困难。

    眼前画面流转，林涟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天花板。

    环顾四周，自己处在一间牢房中，三面石壁环绕，一边则是黑铁栅栏。而牢房内除了一张铁架子床外，便是角落的茅草堆与装着半桶排泄物的木桶。

    她倒不急着往外看，而是站在原地开始调推流，输入宗以昔给的串流密钥。

    而另一头，坐在沙发上的宗以昔，很快便看见眼前屏幕上出现了画面，正是身处牢房中的林涟。

    这是梦国自带的OB功能。

    画面刚亮，便听见开门声，穿着校服的解齐背着书包从门口进来，毕恭毕敬向宗以昔问好：

    “以昔姐，下午好。”

    “坐。今天这么早放学？”

    “今天教的东西比较简单。”

    他走近几步，才看到屏幕上的画面，当中的男子有几分眼熟。

    “这是？”

    “你之前说的那个代练姐姐，人家叫林涟。”

    “欸，她用的是男角色。”

    “你不也用的女角色，好意思说人家。”

    画面中的林涟，正面不改色地将手伸进那半桶排泄物中。

    梦国号称的“全模拟”体验，是基于用户神经接口、也就是所谓的脑机接口，通过投影模拟出的神经信号，近乎能以假乱真。在这一点上，把握好模拟的边界是重中之重，稍有不慎，便会迎来无穷无尽的律师函。在梦国横空出世之前，这种案例数见不鲜。

    于是超过正常情况的感官刺激——例如性快感、超过四级的疼痛、引发生理不适的气味以及所有常识中会对人造成负面影响的玩意——都不会出现在游戏中。不是默认屏蔽，而是压根没有做，没法在设置里找到相关阈值调整项。

    因此，即便林涟喝了一口桶中混合物，并且咬断了小半截尾指，所得到的反馈也仅是口中散开的、如同坏瓜子仁一般的苦涩，以及手指末端像被指甲用力掐住般的痛感。

    打开状态栏一看，生命值已经跌了6%。而且多了个“自我厌弃”的意味不明的Debuff。

    这也意味着，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好在桶里除了屎尿，还真有东西。

    “匕首（污臭）”

    “品质：破败”“道具·武器”

    “你真该好好反思自己怎么得到它的。”

    稍微在茅草堆里擦了擦手，用钥匙打开门，林涟蹑手蹑脚穿过数排空荡牢房，消失在走廊尽头。

    ……

    “我不理解。她已经从床垫下拿到钥匙了，为什么还要……”

    解齐一脸复杂。

    宗以昔倒笑得很开心：

    “有些人玩游戏就是好奇心比较强，很正常。像她这种玩法，几乎可以称为‘强者的思路’：不把能互动的东西互动完就浑身难受。我看很多高玩开荒demo里也是这么玩的，就是为了更多的信息获取，不过没她这么……狂野。”

    ……

    地牢里满是尘霉气味，沿途有早已干涸的血迹。特别是某些空牢房中的血迹形状，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某些惨绝人寰的场景。

    前面很黑，林涟随手拿了一个墙上挂着的火把，借着摇曳火光，终于走完了这长过道，走到了向上的楼梯处。

    在这十几分钟的游玩过程中，没有提示，没有任务，也没有目标。像活生生把玩家丢到了这副本里，然后一切看玩家自己的主观意愿发挥，连句指引都懒得给。

    若换个游戏，至少在最初看见牢房上了锁时，会弹个小目标“逃出牢房”，或是“找到钥匙”之类，再不济也会有提醒，提醒玩家和环境互动，提醒钥匙可能藏在房间某个角落。

    但在梦国，什么都没有。

    除了状态栏跳动的各项数值。

    林涟用力推开木板，探出半个脑袋，观察四周。

    直到现在，眼前才跳出一行带血的文字。

    “找寻异兽的踪迹”

    和文字一同出现的，还有颗头颅，从木桌上轱辘滚动，突然掉落在她眼前，空洞眼眶直直盯着她。

    林涟吓得猛地缩回，一动不动，过好一会儿才瞥了眼状态栏，惊恐指数明显噌噌往上涨了一大截，现在才有回落的迹象。

    从小到大她最怕的就是恐怖游戏。

    犹记得小时候被人骗去看惊悚网站，被突脸Jumpscare吓得做了三天噩梦，整整一个月都不敢起夜拉尿，可谓是童年阴影。

    “游戏……游戏……都是假的……”

    林涟闭眼深呼吸。

    好在房间里除了这颗造型惨不忍睹的头外，没有其余动静，刚才的惊吓，比起巧合，更像是制作人员开的一个小玩笑。

    除了火把用作照明，房间里摆着的就只有简陋的木头家具，连清漆都没上的那种。

    以及，桌上地上散落的几十张稿纸，上头画满了各种解剖图，林涟捡起来看了才发现，上面画的不是人，而是动物，只不过没有她认识的——至少在现实世界里没见过。例如最上面这张，画了豹子的头，但其膀粗腰圆如水牛，又长了两只尾巴，爪子异常的长。

    “难道这就是任务所说的异兽？”

    通常来讲，假如从地牢出来之后，游戏正式开始，那作为不明所以的玩家，首要目标理应是逃出去——毕竟这环境，这开场，主角肯定不是在自己家睡觉——可系统给的却是个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任务。

    林涟只能想到两种情况：一，她跳过了一段关键剧情CG；二，“寻找异兽的踪迹”比逃出去要更加容易。

    但不论如何，思考太多也没啥用，林涟只将手稿收集好，收入物品栏后，便接着往外探索。

    “未知著者的手稿”

    “品质：破败”“任务道具”

    “除了让读者起鸡皮疙瘩外没有实际作用的稿件。”

    往窗外看，夜色正渐渐笼罩整个村落。这个中世纪小镇里头，没有任何人声，没有家畜，甚至路上连只鸡也看不到，只剩诡异的寂静，散落在古朴的建筑里。

    她很耐心，一家接一家破门而入，翻箱倒柜想找点能派上用场的道具。但这些地方不仅屋内布置相差无几，连找到的东西都如出一辙：无非是看不懂的书，旧衣服和发霉的食物，顶多再有点装饰品，任务里的异兽踪迹那是半根毛都看不到。

    从家具落灰的程度判断，这儿至少三月前就没了人员活动。

    又撬开一扇门，林涟抬腿往里走，准备重复方才的搜刮流程。

    而在电光火石间，她的手猛扒住门框，生生止住了向前之势。

    她甚至表情都没变，后退一步，蹲下来，掀开小地毯，下面赫然摆着一个撑开的捕兽夹，尖刺闪闪发光。

    旋即，林涟看向了屋内角落摆放的书架。

    ……

    震撼。

    这是解齐现在唯一的感受。

    以他们的视角来看，眼前的一切都是毫无征兆的。屏幕中虽然给了门口地毯特写，但他们这俩上帝视角都没有想到下面有陷阱，而林涟半只脚都快踩上了，却能反应过来，简直匪夷所思。

    “难道是什么强者的意识吗？或者是什么被动……但就算这样也太……”

    解齐喝了口水，缓解情绪。

    如果是新手，他还能理解，还能用灵光乍现、或单纯运气好来解释。但林涟可是竞技场顶分玩家，光用运气来解释未免太过单薄。

    宗以昔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不觉得这个地方眼熟吗？”

    “哪里？”

    “这个剧本。提醒一下，这是已经被人通关了的剧本，通关者很有名，甚至和林涟有很大的渊源，然后，剧本demo可以在找到。”

    说到这里，几乎等同于明示。

    在解齐低头查资料的功夫，画面中的林涟，已经来到了书架后的隐藏通道里。

    通道的尽头，是个和刚才极为相似的地牢，但是没有血迹，也没有恶臭，倒像是普通人家的地窖，作贮藏之用。

    在踏入的瞬间，那行沾血的“找寻异兽的踪迹”文字，像被人刀尖用力划断般消失。

    一行新的字冒了出来。

    “清理剩下的祸患”

    地牢尽头，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正抱膝坐在角落，头深深埋在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