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通天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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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晚餐

    酒吧开在下城区治安最差的地方,会有其优势所在:进货便宜,租金低,人流量大,成本三十万,包括租金装潢人工,正常运营,至多一年就能回本。

    当然也会有劣势——治安较差难以管理,常有人打架闹事发酒疯,就算再怎么做安保,这也是无可避免的问题。不过,既然甘愿开在下水道里,就没法抱怨这儿臭气熏天。

    对老板而言,劣势只是影响净利润的要素,而对员工而言,劣势就是实实在在挨在身上的拳头。

    上个酒保经历了一次严重的酒后斗殴,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之后便再没来过酒吧。正好林涟前来应聘,顶上空缺,一直做到了现在。

    流水日日涨高,酒吧里闹事的人明显变少。

    倒不是林涟多懂阿谀逢迎多会八面张罗,吧台桌下摆着双管霰弹枪,她从来不用,只用自己的拳头发言。反正老板会出医药费,她不怕疼,比起断几根骨头,她更厌恶不怀好意的言语目光。剪了短发,打扮中性,也没法杜绝隔三岔五前来问价的人。

    她喘着气,半边脸已经略微发肿,半边视野模糊,忍着疼一手拖一个,将两个昏迷不醒的醉汉往门口拖,俩人的义体和地面磨得刺啦作响。

    酒吧里发生这种事,自然很坏兴致,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照例等林涟收拾完这一地狼藉,就该关门关灯,宣告提前打烊。

    “你好厉害啊。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徒手打赢义体的。”

    跪在地上擦拭血迹时,有个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

    林涟头也不抬:

    “不好意思。我们提前打烊了。”

    “那……”

    “我也不卖。请你出去。”

    她的声音变冷,微微侧头,不想让男人看见自己左脸的狼狈。

    “你误会我了。”男人往吧台走,边走边道,“我刚刚就在这里喝酒来着,你们一打起来我就躲到桌子底下了。我虽然不会打架,但是我很会处理打架后的事儿。你的脸假如不处理一下,任由毛细血管接着出血,淤青会很大的。”

    林涟听见他挖了一勺冰块。

    “正常状态下,人类呼吸时潮气量大约500ml。以肺中氧元素16%计算,每次呼吸要消耗25ml氧气,一分钟呼吸二十次,就是500ml氧气。根据葡萄糖氧化公式,一个人正常的供能在180w左右,和老式的终端充电头差不多。”

    “以50千米时的速度骑单车时,峰值功率能达到500w。百米短跑是2000w-2800w,拳击比赛和短跑相似,大概在1800w左右。刚才击倒他们用时四分钟,这个过程中跳跃,躲闪,冲刺,出拳,都消耗了平时十倍以上的能量。说起来,按照拳击比赛两分钟一回合的规则,他俩都没在你手里撑过一回合。”

    林涟完全不明白这个男人在废话些什么。

    她也不想听,只想快点收工回家,洗掉身上的血和汗,躺在沙发上。

    左脸突然传来冰凉触感。

    “……下次还是用枪吧。一个能用拳头就能让他们趴在地上的人,拿枪的威慑力会高上十倍。”

    林涟一把夺过冰袋,往门口走,驻足站立,用眼神威胁他滚出去。

    对方举起双手,一边走,一边用无辜表情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弯腰从卷帘门下挪出,但却没有离开,只是后退几步:

    “明天还营业吗?”

    没有回答。

    “我建议是——”

    哐当一声,卷帘门轰然闭合。

    林涟猛地睁眼,眼前是柔和的黄色灯光,她正躺在长椅上,身上盖着毛毯,隐约能听见有油锅翻炒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两条泪痕尚未干涸。

    梦里的她作为旁观者,看着自己冷漠生硬,看着陆沉小心翼翼拉近二人距离,慢慢慢慢将自己的一切倾囊相授。

    卿久留端着大托盘从厨房走出,优雅地将菜肴一样一样摆好在餐桌上,碟面光滑洁白,菜样考究工巧,香味巧妙钻进林涟鼻腔,激起被她遗忘许久的口腹之欲。

    “我睡了多久……?”

    她不动声色擦擦眼角,用力抹了把脸,坐直。

    卿久留看了眼时钟:

    “一个小时。准确来说,是五十七分钟。现在是晚上八点十分。”

    林涟瞥了眼餐桌,上头摆了两人份的餐具:

    “看来,我似乎有幸能尝尝卿医生的手艺?”

    “当然。你同样也是客人。平时会在这个点吃饭么?”

    卿久留相当绅士地为她拉出椅子,请她入座。

    林涟接过餐巾:

    “现在一般人会在7-8点吃晚餐,当然,因为工作时间的关系,对我而言是午餐。”

    “原来如此。”

    人常说字如其人,屋如其主,林涟头一回觉得一个人做的菜都像极了这人的外显——这几盘食物,充满可望不可即的优雅精致,量很少,是林涟三分钟内能光盘的那种少。

    两道主食:肋眼牛排配黑椒汁,培根切丁,旁边用稍小的盘子摆着一块骨孔肉,周围以橄榄点缀。配菜是烤花椰菜,甜点则是冰淇淋布丁。

    “辨认出牛排位于牛身上哪个部位”这件事,对林涟而言,比调上一杯四种基酒打底的鸡尾酒还要难。更别说应付这些精美如装饰品般的食物——她只能小心翼翼细嚼慢咽,努力不让对面的卿久留觉得粗俗无礼。

    但味道确实细腻。

    她很难找到个合适的词语去形容此刻自己正摇旗呐喊的味蕾。

    这餐桌上唯一让她觉得亲切的,只有摆在角落的那一瓶、她从进门就开始垂涎的安斯罗菲1844。

    卿久留打破餐桌上的沉寂,也打断了正在臆想七种喝法的林涟:

    “刚才睡着的时候,有做梦吗?”

    林涟动作一顿,缓缓道:

    “有。……是很久没有梦到过的,和陆沉第一次相遇的事。”

    “看来是谈话起了效果。”

    卿久留点头。林涟接着道:

    “……现在回过头去想想,有种‘我变成了他’的感觉。不是说我贯彻了他的意志或者什么的……只是很多地方,我变得和他很像,说话方式、行为举动、包括思考逻辑……这些不仔细对比根本察觉不到有所改变的事。”

    卿久留切下一块牛肉,垂眼:

    “根据班杜拉模仿理论,我们适应社会的过程本质上就是模仿。观察、审视、思考,然后外化成具体行动。归根结底,人类在数万年时间里的社会化,本身就是一个的模仿过程。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会模仿大人的表情,我们会模仿家长的言行举止,通过内外部的强化固定行为模式,从而实现绝大多数事物的认知学习。”

    “你和陆沉也是一样。在你最艰难低沉的时候,他出现,并将你从坑里拉了出来。虽然你不愿意承认,但是他身上那种积极的品质吸引了你。好奇,通常是越过社交界限的开始。他对你好奇,你同样对他好奇,之后的互相学习和模仿也是顺理成章。所以你会觉得自己和他逐渐同化,这是很合情合理的事。”

    “特别是在他去世后,他本人的‘模型’已经固定。对于画家而言,一个活动的人和一座雕像,显然雕像更好临摹。这种模仿作为悲痛的移情,在你不自觉的情况下加深。”

    “因为念念不忘,所以那个npc才会模仿出他的形象吗……”

    林涟已经没有心思动筷,喃喃自语。

    “……你想杀了他么?尝尝这个,这是南联盟特产的树莓派,颇具风味。”

    卿久留语气平缓,将半块渗着暗红果酱的派摆到林涟面前,“我指的是游戏里的那个模仿者。对他存在愤怒的情绪吗?尤其是看到他想‘真正成为陆沉’后?”

    “我……说不清楚。可能有,但……”

    “我曾治疗过拥有不幸童年的患者,即使在他们成人后功成名就,成为了世俗眼中的成功人士,但那种来自本源的恐惧与伤害仍缠绕着他们。就像在幼时某一天,他们朝着天上开了一枪,多年以后,这颗子弹落了回来,击伤了他们自己。”

    “但你不一样,至少在你的幼年乃至少年时期,你的家庭都是幸福和谐的。等到裂痕出现,你已经具备了较为完整的人生观和方法论,能应付周围发生的一切。也就是说,当你靠自己的能力逃离叔公的施暴后,你和社会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依靠与供养,而是汲取。”

    卿久留打开安斯罗菲1844的瓶盖,啪地一声,略带橘香的苦涩气味挤开桌上飘扬的其他味道,倔强钻出来彰显存在。

    “陆沉的出现,填补上了你精神金字塔的最后一块碑石。他给予你完善自我的动力,尽管这种动力来源于仰慕、依赖以及渴望。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你现在的确正带着他的一部分生活着。或者说,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依靠我们从别人身上的某一部分存活着。”

    见林涟沉默不言,她主动转移话题,再次聊起梦国。

    很明显,聊起游戏有关的话题,林涟的兴致要比聊起一个死人高。

    聊的自然是他们最初见面。

    魔王城中的勇者林涟和魔王九流。

    “我猜,勇者应该有什么隐藏buff,能在队友阵亡的情况下大幅提升作战能力,类似‘复仇’或‘哀悼’。从攻击质量来看,最终战时的勇者至少比最开始强了300%。还是说是牧师复活后自带的强化buff?”

    “一半一半吧。只是你没怎么反抗,所以才显得我很强。”

    “我不擅长战斗。战斗是我除了社交外最不擅长的部分。”

    “……”

    ……

    尽管卿久留提出,林涟可以在此留宿,但还是被她婉拒。

    卿久留也只是说说,因为她清楚林涟不会同意。而她私心也希望如此——毕竟有客人留宿后,基本客房的所有东西都要换一遍。先要交保洁公司,然后还得自己拜访家具与装饰,实在麻烦。

    出于理性角度考虑,让一个伶仃大醉的女性独自乘车回家,风险丝毫不亚于拜托鳄鱼照看家禽。现在将近十点,开车去趟下城区再折返,即使不堵车,到家至少得11点半往后。

    届时,卿久留不仅会错过11点的烹饪电台,还会打乱平时严格到分钟的作息习惯。

    她只能将入睡时间调成十二点半。

    包括睡前饮品何时加热、空气湿度温度、光照渐变、床铺柔软度、背景音,都按照“晚睡”的预设进行调整。虽然不麻烦,只是点点按钮的事,但对卿久留这种需要大量用脑的人而言,睡眠是相当重要的事情,稍微打乱作息,很容易失眠,导致注意力不集中、困乏以及……

    总而言之,她很讨厌这种感觉。

    但是没有办法,现在林涟是病人,她是医生。要维持医患关系,这是必须的流程。

    思索一会儿,卿久留决定开较朴实无华的吉普载林涟回家,毕竟假如开的车太豪华,难免会给林涟惹上些麻烦。

    坐上车点火,随后打电话叫警卫过来帮忙。

    “您还是一如既往,不喜欢和人有接触。”

    警卫一边笑道,从口袋里取出手套,戴好,小心翼翼搬运醉成一滩泥的林涟。

    很明显,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比起搬运醉鬼,现在更像卿久留叫了专业人士来处理案发现场。

    从上城区驱车前往下城区,卿久留一边听着古典乐,一边时刻观察林涟的动静。好在她没有呕吐的迹象——这是卿久留最害怕发生的事情之一。

    她掐着点,看着导航上的路程,开始戴一次性手套。

    过了几分钟,她飞快从副驾储物柜中取出一片药丸,双指夹住,手指轻巧钻入林涟嘴中,塞到舌头下面,抚平。接着打开窗,将手套扔出窗外。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当然不是什么奇怪的药,只是盐酸纳洛酮舌下片,用以阻断内啡肽和受体的结合,常用于酒精中毒后的促醒,换言之,这玩意不能解酒,只能字面意义上的让人清醒,该有的酒精中毒症状还是会有。

    车刚到林涟家楼下,一路上睡得极香的睡美人恰到好处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抹脸:

    “……到了?真不好意思……还让你跑这么远……”

    “保障病人安全同样是医生的责任。”

    林涟走路仍是摇摇晃晃,但是比起刚才好上太多,由她领着,二人朝林涟的小窝行去。

    卿久留边走,边观察四周环境。

    这地方远离商业区和住宅区,离工厂很近,大多是员工宿舍。从地图上看,地铁站步行20分钟,相当远。

    要知道,这可是全世界地铁覆盖率最高的城市,没有之一。

    等于这儿比郊区还郊区。

    昏黄老旧的路灯,颠簸的沥青马路,暴露在外的排水口,以及路边倚靠墙壁坐着的流浪汉,正沉默地盯着二人。

    不过林涟的通勤时间段和常人不同,倒也不用每天走这种抢劫高发路段。

    上楼。

    楼道里有股怪味,卿久留一闻便知,是尸体腐烂的味道。

    很有可能是老鼠死在了某个犄角旮旯里,逐渐成为大自然的部分养料。

    也有可能是……

    林涟开门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倒在了沙发上当场去世。

    卿久留则站在这不足十五平方米、卧卫一体的空间中,闭眼感受。

    随后掏出小笔记本,开始速写。

    写完后,毫不犹豫离开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