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不知谁传出消息，车间里的工人都往这边跑，很快把我的车包围住，我降下一部分副驾驶车窗，看向外面，董事长与两个小时前上去的时候不一样，那时候他还是笑容可掬，现在老头被这样的场面一弄，他眉头紧锁，有一种恋恋不舍的味道。

    风吹过老董事长的头发，露出一小劫白色，看样子老头有一阵子没染发了。

    一瞬间，他好像老了。

    也许是错觉，记得昨天，这老头还英姿飒爽地跟我吹买别墅的样子，今天后背就有点驼了。

    我看着车外的董事长，李瞳，孟主任，高厂长，还有好多只见过一面两面的小领导……

    发现大伙看着老董事长的眼神里多少有些不舍。

    一个小时前，我送资料的时候，老头还跟自己旧部下谈笑风生，仅仅一个小时过去？怎么大家心情就变了？

    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情了？

    难道……？我看着老董事长，仿佛看到酒鬼老板张锦元在沈阳……酒店的床上跟女网友打游戏，说好带人家起飞，但没想到他三十秒就提前输了，气得抓狂的女网友，立刻摇人给他削了一顿？之后女网友啐了一口扬长而去？而张锦元醒来第一件事哭着给他爹打电话……？

    想到这里，我扑哧一声！坐在车里的我，有点控制不住，看着周边一群人，赶忙擦擦嘴，装作咳嗽。

    还好年前大家都咳嗽，也不奇怪。

    不是我胡思乱想乱发挥。

    能随随便便让姜胖子这种垃圾人，来当一个重要部门领导，我老板他弄出多大的乐子，也不出意外，这种人你让他穿越到秦始皇身上，他也能让六国反推大秦……。

    想到这里，我转头看向大门，车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姜胖子站在下面意气风发，等着老董事长出门，挺胸抬头看向我这边，眼睛里闪着期待且嚣张的光芒，他旁边的发哥却弯腰驼背，一副失魂的样子，很显然他最近一小时遭受了一系列的精神攻击。

    我转回头来，车下面的偶像老董事长虽然不舍，但还是挤出微笑，一只胳膊夹着手包，一只手不断挥动，跟每一个人打招呼握手，他喜忧参半地尽量满足大家合照的要求。

    我又看向老董事长身后的李瞳，她穿着工厂制服，脚下踏着一双露脚背黑色细跟高跟鞋，披着一件浅色羊绒大衣，仔细看这件衣服，就是她说在杭州买的那件七分袖，她两脚并拢，双手提着黑色的包包在身前。

    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外。

    风吹来，她的马尾辫动了动，下一刻李瞳发现我在看她，微笑地迎着我的目光看向我，红红嘴唇微微一动，好像要跟我说什么，正午的阳光下，她就是一尊陶瓷雕像，亭亭玉立，闪着光芒，晕光中隐隐的有两只翅膀正在扇动，好像要直冲云霄……。

    这虎娘儿们，人家是雕像自然不怕冷，你可好，穿单鞋也就罢了，还弄个七分袖大衣，这是东北好不好？现在还零下呢，刚才洗车的时候，是老天爷给机会，太阳够大才没结冰！

    等等！会不会她刚才嘴唇微动的意思是，上车又要用我的羽绒服暖脚吧。

    玩~呢！我记得昨天你没洗脚吧？

    我气的脸一红，忽然想起来昨天跟她爹吹牛15-2的场景，我忽悠老头开饭店这事情确实挺缺德的。

    不好意思地微笑跟她点点头。

    算了，暖脚就暖脚吧，有第一次也不在乎第二次了。

    我躺平，你随意。

    不过……，要是李瞳此时此刻在杭州，零上十多度天气里，再穿这件七分袖大衣，估计得捂出脚气来。

    你啊你，李瞳，你必须感谢东北，给你个机会穿上这件漂亮的衣服。

    哦，对了，脚气！那可是传染的呀，最近我去她家比较多，等等，不是比较多，就是一直住在她家啊！后悔……，昨天应该给她打洗脚水，这事情在她爹面前不丢脸，那样我的羽绒服……。

    车窗外，人越聚越多，感觉工厂里的人都出来了，转头看向工厂那边，挤不进来的人群都涌到大门口了，还有更多人站在远处拿着手机拍照。

    车外四周，全是脑袋瓜，人声嘈杂。

    我再转头看向眼前的李瞳，她注意到我，微笑的盯着我看，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跟我分享。

    对了，分享！她爹这两天总穿我的拖鞋。

    完了，交叉感染了！

    脑海里出现她爹穿着白大褂，拿着试管烧杯，烹饪美食的时候，忽然脚痒的样子。

    算了，她爹得脚气就得脚气吧，谁让老头总穿我的拖鞋？我这操的什么闲心啊，我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今天找机会跟她说说报销的事情，老邢啊，老邢，你拖延症这病必须得治了。

    我这脚怎么也开始痒？尤其是脚趾缝。

    等等，治脚气用什么药来着……？

    我靠，奔着这边跑过来的女工好漂亮，找时间得换个微信……

    不能传染关春蕾啊。

    嗨！我没机会传染的。

    难受。

    ……

    咔嗒！

    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副驾驶车门打开，老董事长终于坐上来了。

    我赶忙降下副驾驶全部车窗，让老头接着跟大伙聊天，李瞳坐在后排座，她拿出电话，不知道在摆弄什么，我从后视镜里看她，脸上有些放松的样子，这些天压在眉头上的事情，略略少了一点。

    老董事长从夹包里拿出一支烟，这边刚叼在嘴上，车外就有一个人给他点上，点烟的这个人四十几岁，眼睛里隐隐有泪光，老头把手伸出车门，拍了拍这男人的头。

    他吸了一口烟，歪着头对着我身后的李瞳点了点头。

    “老邢，走吧，大家还有事，线上不能停产。”捅咕完手机的李瞳，看着越聚越多的人，在我身后拍了拍驾驶椅。

    “好。”

    挂挡，松刹车，让怠速带着车辆尽量慢慢启动。

    本来已经渐渐平静的人群，看见车辆开始移动，瞬间变得情绪激动，我从后视镜看，人群里的孟主任还擦了擦眼泪。

    拥挤的人群让开一个通道，留出仅能通过一个车的宽度，我小心且慢慢地把车开向大门。

    大门口，姜胖子站在必经之路，一脸热切地看着车里的董事长。

    “停一下！”老头也看到了姜胖子，立刻说了一句。

    轻踩刹车，车停在门口，大伙看见车停下，立刻又围了上来。

    “大鹏啊，你父母身体怎么样？你爹还咳嗽吗？”姜鹏听见董事长问他爹妈，立刻骄傲地挤了挤身边的发哥，推开一个位置，来到车前。

    “张大爷，我爸挺好的，他们可想你了。”姜胖子这时候好像一个小孩，挑衅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目露凶光地看了看人群里的四个司机。

    “在长春买房了吗？”老董事长也注意到他的表情，摇了摇头，接着把话说完。

    “还没，他们跟我一起……”

    “哦，这两口子，还是这么保守，应该买……。”他话说到一半，好像想起来什么，把头探出车窗。

    “大鹏，你以后，就负责种花打扫院子，其他的别管了，你快五十岁了吧，好好珍惜……，可以在这里干到退休。”说完这句话，他扭过头，看看李瞳这个方向。

    车窗都打开着，这动作不言而喻。

    他在等着李瞳的回答。

    这一切，都被姜胖子后面的人群看在眼里，人群一下安静下来。

    我连忙看向后视镜，小小的镜子里，李瞳微微地点了点头。

    姜胖子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又看见李瞳点了点头，马上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有点不知所措地退了两小步，他再傻也知道，当着这么多人面告诉他这句话，就是不让他当后勤处主任了，但他不知道的是，李瞳那边点头，也是给董事长一个承诺，这老小子可以混到退休。

    高！这老头实在高。

    这是临走之前，把事情摆在面上说，让大家做证啊。

    老头看李瞳点头许诺，他转过头，就不再说话，手里掐着半支烟，吸了一口，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看向大门对面的空地。

    白茫茫的雪地，偶尔露出一两块黑土。

    他深呼吸了一下。

    人间无情！最是时光不饶人啊！

    他好像看到自己当年四十几岁，从石家庄狼狈地回来，倾其所有签到这块土地，签字的那天也是春天，他一个人开着灰色小面包车跑到这里，看着一望无际白雪覆盖之下的黑土地，激动地在心里规划着厂房。

    他好像看到自己求爷爷告奶奶，跟上级汽车厂求来一点点合同。

    他好像看到第一条公路修到这边，那天他高兴的跟老兄弟们喝着酒，幻想着一辆辆拉着零备件的车辆行驶在大路上。

    他好像看到公司越来越赚钱，一年之内办公大楼拔地而起，建成的那天，他春风得意地剪开红色彩带。

    他好像看到自己从海市回来后，在净月别墅里，琢磨几天，下定决心在苏州再建立一个工厂。

    他好像看到苏州工厂建成后，一个刚毕业的女实习生站在人群的最边上，她的马尾辫随着风来回飘动。

    他好像看到自己贵人钱大哥身体越来越不好。

    他好像看到这几年订单越来越少。

    还有自己儿子的不争气。

    对了，大哥，钱大哥怎么样了？老头眼里闪出一下光芒。

    老董事长咳嗽了一下，想打个电话问问。

    但他没动。

    ……

    嗞！李瞳在后排座，把她那边车窗全部降下。

    “刘厂长，一会你安排大家吃饭，我陪董事长聊聊天。”李瞳探出头，看着越聚越多的工人，对着外面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

    “好的，李总。”一分厂刘厂长十分激动回答，他心里很高兴，今天李瞳的第一条命令，就是他带着大家吃饭，尤其是这里“你安排大家吃饭”几个字，让他很兴奋。

    “老邢，走吧。”李瞳拍了拍车椅。

    “好嘞。”

    我抬起刹车，车辆慢慢在怠速下移动。

    经过跟霜打茄子一样的姜胖子。

    经过歪嘴笑开颜的发哥。

    经过四个拼命跟我打招呼挥手的司机。

    经过都在看李瞳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