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墨镜，控制车速一百上下。

    随着越来越接近吉林，老人也越来越兴奋，眼睛不再呆滞地看着前方，很快，我们一行三人通过收费站下了高速，紧接着收费站是一个很长的大下坡，顺着这直道下坡来到立交桥，过了立交桥，没走多远就看到北山公园，自此老人的激情彻底被点燃，他不断的跟我俩说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地方，用手指着这……这……这原来是什么，那……那……那现在变成这样，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卖弄着自己手里的玩具。

    李瞳故作兴趣，听老头说古，但看得出来，她有点兴意阑珊。

    但我不是，我是真感兴趣，以前我经常来这个江边小城，不过是为了吃烧烤，冷面各种特色美食，哦！对了，还有一家水饺。

    但这次出行，身边有这样免费的讲解员，一点没客气，他说，我问，他不说，我主动问，这下可好，本来我们仨中午就吃了一个面包熬到现在，我这顿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好悬没把老头说出低血糖来，老人的两个脸蛋，泛着兴奋的红色。

    要不是咳嗽得厉害，我还想问好多问题。

    他对这个城市特别熟悉，但又那么陌生。

    他口中的这个城市在80年代是极度繁华，人来车往，到处都是他的熟人，这个皮鞋厂的谁，那个牙膏厂什么人，这是服装厂，这是商场，那原来是体育场，这是化肥厂，编织袋厂，农资公司……甚至还有个生产面包车的工厂，还跟我说是当时国内的神车，相当于现在的……。

    我惊讶地听着他说的一切，原来那时候，这个城市是那么厉害。

    但转眼他又失落地说，过了90年代，这一切都变了，这个过程好复杂，什么面包车厂被收购，什么企业衰败，什么下岗，语气里尽显无奈。

    他慢慢说，我慢慢的听，令我惊讶的是，他就是原来那个面包车厂下属一个附件厂的工人。

    老头点起一支烟，看着一个方向发呆。

    跟着他指的路，我们来到了一个街道，马路收拾的很干净，但依然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破旧感，路上也没车，我慢慢地往前开，两边都是四层到七层的那种老楼房，这里的一楼几乎都被改造成小商铺，经年累月的，很多招牌都褪了色，红色变成粉色，绿色变成淡绿，蓝色变成白色，完整最终变成斑驳，大部分招牌都是破的，衬布丝丝缕缕的随风飘动。

    开到一个招牌上仅能看出“饭店”两字的地方，他示意停车，可能太激动，老头咳嗽两声，没等我开门，就要自己打开车门，我见状连忙点开开门键，虽然车是他家的，但修起来，估计还得我出钱。

    随着车门打开，呆坐在副驾驶上聊了一路的老人，手脚有点不利索，下车踉跄了两步，他抬着头看了又看，瞅了又瞅，再环顾一番，才犹豫地走向那家只剩下饭店俩字的店铺。

    他穿着黑色薄款羽绒服，黑色裤子，黑色皮鞋，今天稍微有点驼背，夹着一个黑色手包，此刻你经过他身边，一定会以为他是个退休的干部，或者炒股赚点钱的老头，你绝对认不出眼前的这个老人，是一个在长春有着一千多人的工厂，一句话决定姜胖子去留的董事长。

    这老头很让我着迷，是他身上的那股江湖味，不是打打杀杀的那种混子作风，是隐隐有一种侠客风范。

    当然！我昨天接他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亲董事长这么豪迈。

    侠之大者，付钱也。

    看着老头绊绊磕磕地走上台阶，我连忙走过去扶他，要说这老人啊！只要故地重游，情绪就特别激动，老头啊老头，你可千万别出事，要是出事，红包也许要被人拿回去，那就不体面了，今天把您老人家送上飞机，只要回到苏州，明天我老邢就是新的一天。

    我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李瞳。

    李瞳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眼镜在后面跟着，我一回头，发现她鄙视地看着我这副谄媚的样子。

    我隔着墨镜瞪了她一眼。

    李瞳啊李瞳，你懂啥！我这是跟董事长真感情。

    小店不大，在一栋四层小楼一层，房子破旧不堪，可以这么说，这栋楼没有一个窗子是同样的。

    有木头的，铁的，铝合金的，白色塑钢，还有最近流行的酱色系统窗。

    我扶着老头走进饭店，刚进去，昏暗的屋子里水汽一下凝结到我的墨镜上，李瞳的眼镜也蒙上一层，我摘掉墨镜，看向李瞳，这女的隔着眼镜水雾也看向我，我忽然觉得她好像涂了红嘴唇的呆萌女大学生，别有一番滋味。

    我还在欣赏呆萌女大学生的时候，饭店厨房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太，她穿着蓝灰色的工厂棉制服，年纪跟老董事长相仿，就是腿不好，走路晃晃悠悠，看见我们三人，又顺着掀开的门帘看了看外面的SUV，老太太走到门口，把墙上的开关按下去，屋子里算有了点光亮，

    热情的介绍起来她家的特色，也许看到了豪华SUV，老太太指着墙上破旧的菜单，尽量介绍贵的硬菜，老董事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这老太太介绍介绍着……，一抬眼，愣住，她好像认识董事长。

    “哎呀妈呀！老头子！老头子！快……快点出来，大老张回来了。”

    大老张？你们两口子，能不能尊重尊重我的亲董事长，不过话说回来，这老头确实姓张。

    除了个高，还哪大？

    这会儿刚过饭口时间，小饭店里没有客人，估计老太太嘴里喊的那个老头子还在厨房收拾东西，下一刻，一个嘀嘀咕咕的老头走出来，也穿着一个工作服大棉袄，脚下穿着一双大棉鞋，围着一个油渍麻花的大围裙，老头搓搓手，盯着董事长看一会，大声的喊。

    “大老张！可不是大老张吗！你这是多少年没回来了？”

    这时候老董事长才笑起来，是那种特别江湖的味道，我暗暗地学着他的笑容，但总感觉我要是这么笑，很容易被当成要吃霸王餐。

    “恩，回家看看，顺路吃口饭，一家子啊一家子，你这身体还是杠杠滴，来！把你拿手的溜肉段，地三鲜，还有弟妹炖的骨头肉大酸菜弄上来，再给我们仨弄个……尖椒干豆腐。”

    一家子？按这句东北话的意思，这开饭店的老头也姓张？

    老董事长凭着记忆点了三个硬菜，想了一会，看了看墙上斑驳的菜单，吞着口水又点了个尖椒干豆腐。

    “好嘞！还是散白二两？”

    “对！还是散白二两！”

    “好嘞！”

    两个老人看董事长点完，转身就回厨房开始备菜，我们捡了靠近窗子的桌子坐下，这时候，那个老太太掀起厨房门帘走出来，端着一盆大骨头酸菜，热气腾腾，东北酸菜特有的那股味道立刻弥漫整个屋子。

    看样子这酸菜是一直在锅里炖着，真好！

    “大老张，你来这……这有炕！”说完她把骨头酸菜放在挨着厨房的小火炕的桌子上，骄傲的拍着身边的小矮炕。

    老董事长看了看热炕，转头又看了看老太太，会心一笑，说实话，如果这老头年轻二十岁，真有点像港剧里的超级大流氓，很有派头。

    我心里模仿笑了一次，但感觉很失败，应该像街边小混混，或者求面前的人别砍我。

    “这地方供暖不好，屋子里冷的厉害，客人都不愿意来，后来我俩想这不是开饭店吗？整天的捅咕火，就弄了个火炕，那边一用火，屋子就热了，老章设计的，他不是专业弄热循环的嘛。”

    老太太擦了擦炕面，用手招呼我们三个赶紧来。

    我倒是不意外，火炕在东北哪都有，但是李瞳却盯着看，目不转睛。

    “哦，孩子第一次看到炕？幸亏我们改的早，要不今年冬天得冻死，你们先吃着，筷子在那边。”

    老太太用围裙擦了擦手，转身就又挑起门帘，走进厨房。

    我赶忙走到老太太指的地方，拿来三副筷子，又拿了三个碗，刚想回去，又转身拿了几瓣蒜。

    老董事长脱鞋，直接上炕，盘腿坐在主位，我看李瞳没动，走过去，把她的大衣脱下来，折叠一下，又用我的大衣包裹起来，放在凳子上，我怕火炕太热把我衣服烫坏了，包起来呢？也省着这个杭州的大衣染上烟火味道。

    没一会，三样东北菜冒着热气就上来。

    一壶散白也烫好端上来，散白特有的那股酒味飘散开，混在这个小屋子里。

    “你俩吃没吃？要不要一起吃一口？”董事长对着两口子说。

    “吃了，我们吃两顿饭，这么多年习惯了，不能耽误饭口时间，一会让老章陪你喝一杯。”

    “孩子，快上炕，这孩子，咋还穿单鞋呢？快上炕热乎热乎。”老太太看到李瞳穿的高跟鞋，立刻皱眉，推着李瞳来到炕边。

    李瞳穿着一身全新的工厂制服，被老人这么一推，脱掉鞋子，坐在炕上，一开始还不太好意思。

    但是，她看见自己前面盘子里的溜肉段，就盘腿一坐，立刻准备开吃了。

    我俩同时看向董事长，就等着老头动筷子。

    “吃，快吃！你俩跟我客气啥。”老头看着厨房那边，很显然美味的食物不如老朋友吸引他。

    我赶忙从热水碗里拿起铁皮酒壶，给老董事长倒一杯。

    “你先别倒酒，先让人家吃点东西！”李瞳看见我先倒酒，立刻埋怨的看着我。

    “呦！这孩子，真孝顺，大老张，你什么时候有个闺女啊？”老太太听见李瞳这么说，看向李瞳。

    “离了之后，我就又找一个，人家年轻，能不生一个吗？”董事长听到老太太这么一问，苦笑地回答。

    “对，桂芳……”

    就在这时候，炒菜的老头从厨房里走出来，一只手拿了一盘白肉，一只手拿着一碟蒜泥，他用身子撞了一下老太太。

    “别当孩子面说这些没用的，嘴大舌长的，来！孩子们，这是我给自己炖的酸菜白肉，切一点，你们尝尝。”

    老董事倒是大方，哈哈一笑，就当没看见，没听见，他夹起一筷子五花肉，沾着蒜泥，塞进嘴里，嚼了几下，脸上浮现起享受的表情，他端起杯子，皱着眉，好像心事更重，一抬脖子，把一杯散白给闷了。

    酒有点急，老头又咳嗽几声。

    看老头动筷子，我跟李瞳也不客气，真的饿了。

    熘肉段刚端上来，冒着热气，浓香的芡汁儿下面竟然是脆的，咬下去之后才是里面的里脊肉，混合在一起，我的天，尤其是小块的熘肉段，特别香。

    地三鲜更是一绝，里面的茄子软烂适中，太入味了。

    酸菜汤更是好吃，汤酸开胃，骨头肉都炖脱骨了，我夹起一条肉，沾满蒜酱，递给李瞳。

    最后我俩每人都吃了两碗饭才算结束。

    要不是尖椒干豆腐距离我远点，我都能把盘子吃下去。

    其间有几个来吃饭的，都是穿着室内装修的衣服，点的都是盖浇饭什么的，老两口没说几句话，就去忙活食客了。

    吃完到了付账的时候，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要钱，说要请董事长吃饭。

    我看到这个情况，立刻摸着拿出500，塞到老太太手里。

    老太太有点激动，连连看着自己老头。

    出来上车，这老太太送到门口，看着我们离开。

    车刚开动。

    “小邢，你非常好，要是我给钱，这顿饭最少给1000，这两口子，没下岗之前，一个月工资老高了，是我的几倍还多，当时我们这片就他们家最有钱。”微醺的老头特别鸡贼，他笑起来，仿佛真的给自己省了500元。

    他拿起一支烟，点燃，我连忙把车窗打开一条缝。

    李瞳彻底吃多了，后视镜里，她有点埋怨地看着我。

    完蛋，被发现了，我熘肉段夹给她的都是大块死肉，地三鲜里土豆都给夹给她了，酸菜大骨头里，瘦的，柴的，我都蘸蒜酱递给她，熘肉段入味的小块我吃了，地三鲜里的茄子也是我吃的，酸菜里五花三层的肉片也让我造了。

    尖椒干豆腐在她那边，我没太好意思……

    这是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