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老太太一直站在门口送我们仨，我赶忙上车，降下车窗让大家互相打完招呼后，赶忙开车离开。

    我还是很够意思的，要是没这红包，我可以让老董事长跟她在门口聊到二月二龙抬头！

    拐了个弯，来到一个扣着暖棚卖蔬菜的货车旁边，我踩下刹车，等着老头说出接下来想去的地方。

    副驾驶上的老董事长抽完烟，叼着一根牙签，略有酒意的眼神看着前方，不知道是不是在琢磨下一站的方向，看样子这老头也是临时起意。

    我也不好打扰，就从后视镜里看着李瞳。

    今天很奇怪，李瞳的电话几乎没有，要在平时，她的电话一直响不停，应该是大家都知道她陪着董事长，尽量少给她打电话吧。

    她拿起一个润唇膏，举起一个小镜子，迷迷糊糊地涂到一半发现我在看她，皱了下眉，打了个嗝，随后努力地睁开眼睛瞪了我一眼。

    她这样子绝对是困了，这几天我都摸到她的脉了！

    “你的导航能不能搜到这个地方？”董事长从手包里拿出一个旧信封，抽出一张黑白照片，指着照片一个地方问。

    照片上是一个青年男人背着手，穿着一件白色衣服，深色裤子，布鞋，站在一个大门外，笑的特阳光灿烂，憨厚淳朴，这样的笑容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再仔细看他指着照片上的地方，是身后大门上挂着的一个牌匾。

    上面写着《奋进汽车配件厂》。

    看了看董事长，又看了看照片，意识到上面青年男人正是年轻时候帅气逼人的老董事长。

    老头把烟头掐灭在矿泉水瓶里，转头对我说。

    “这是我刚上班时候照的，烟就是那时候学的，没想到，这口烟跟了快一辈子，这张老照片一直放在长春净月，这次正好拿回苏州，儿子家是儿子家……。”

    “找到了，应该是这里吧。”我把手机递给他看。

    “对，这么多年竟然还叫这个名字？”老头拿着手机，眯起眼睛离得远远地看。

    “不是，现在叫奋进汽车小区。”

    “汽车小区？汽车？小邢啊，你知道吗？刚才吃饭的时候那两口子，女的是这个单位的会计，男的是坐办公室的工程师，他是个大学生，恢复高考后，他就考上咱们吉林大学内燃机专业，听说主攻热效率的，那时候大学生可厉害了，有一次我们单位组织学习，我们去长春，开大会的时候他告诉我，台上讲话的人就是他的校长，也是咱们国家的汽车工业之父，那时候我是个工人，又年轻，也看不到人家优秀的地方，只知道瞎跟着鼓掌。”

    “原来这样？他俩现在为什么开饭店？董事长，你说的这个地方不远，一会儿就到，你系好安全带，现在咱们就出发。”

    说话间，后面李瞳把头枕在黑色皮包上，脱了高跟鞋，盖上我的羽绒服。

    “嗯，后来单位黄了呗……这小子读过书，又当干部，工资高，脑袋活跃有本钱，跟他老婆在市里开了饭店，那时候这两口子真赚钱啊，咱们今天去吃饭的地方，当年就算城市最中心最好的住宅。”董事长眼神迷离，好像回到了那个时代，他们都还年轻，他看向街道，仿佛这路上还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再后来呢？”我打着方向盘开出胡同，按着导航来到一条主路，旁边是一所中学，学校课间休息，学生都出来活动，嬉笑打闹，好不欢乐，年轻人的快乐是从里到外的。

    我跟老董事长看着孩子们，不由得会心一笑。

    我从后视镜看向后排座，李瞳已经闭上眼睛，口鼻间传出细细的小呼噜。

    老董事长也注意到这些。

    “让她睡吧，这些日子她累坏了……我这个徒弟啊，啥都好，就是贪嘴，哈哈！”

    “这一路，我跟你聊的特别对意思，小邢你很好，喜欢跟老人聊天，比我儿子强多了，我多说一句话他都烦，也好，也好！……我这次回来，把长春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李瞳，放下心里这点事儿，不再纠结这些了。”

    老头叹了口气，摇摇头。

    交给李瞳？我说今天出厂门的时候，怎么那么多人来送，原来这老头把工厂交给李瞳了。

    够豪气的啊，但不知道是整个给李瞳？还是把李瞳当职业经理人？

    老头啊老头，就这几天的观察，我觉得你这么做是对的，这人除了运气以外，还需要个完整灵魂，平时踏实肯干，关键时刻运气加身，要不老天爷也不养废物，老头你至少比我坚持炒股要强，一个没有希望的未来，要及时止损。

    副驾驶上的老头自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自顾自地说。

    “我年轻时候喜欢运动，爱踢球，家里条件不错，整天的贪玩，一直到30岁都没结婚，再后来，单位不景气，活越来越少，我正好趁着有时间，加入一个足球队，认识了好多国营汽修厂的朋友们，在他们介绍下认识了锦元的妈妈……”

    “两年后，我们有了锦元这个孩子，这小子，跟我一样，贪玩，什么东西都要玩出一个门道来才罢休。”

    “再后来，一夜之间，周边人各种……，哦，那时候叫优化组合，叫下岗。”

    “很快轮到我们单位下岗，我早就接受这个趋势了，倒没有什么惊惶失措，于是就在这边跟朋友开了一个修车铺，那时候这里，还没……这个小区。”微醺的老头有很强的表达欲望，没管我发呆，接着说，用手指着车窗外一个小区，不断地用手指兜着圈，但就是找不到具体位置。

    我看着老董事长，知道他故地重游，加上中午那二两散白，彻底冲垮了他这么多年的防线，说就说吧，老头给我的红包里，我个人认为，是包含话聊费用的。

    “修汽车吗？”我嘴里问，但心里暗道，长春这个单位是生产汽车配件的，原来有这段渊源啊。

    “啥都修，自行车，三轮车，还修过轮椅，也修点汽车什么的，汽车多半是补胎……那时候个人有车的少，多半是单位的车，我们没啥关系，也拉不来大活。”老头看着旁边的中学，说到一半就不说话了。

    “董事长后来呢？”果然，这老头身上的那股江湖气是有原因的，能开修理铺的一般都有点那味道。

    “那时候锦元还小，我才下岗，又刚做买卖，心气挺高的，锦元的妈妈在这个学校上班，日子还能过下去。”

    说话间，李瞳在后面翻了个身，蜷着腿，脸对着椅背睡去，趁着等红灯，我从后视镜里看到，知道这是热着了，我赶忙转身用手把羽绒服给她抻了抻，调低后面的温度。

    我按着导航拐入一个广场，迎面看到一个红色H型的大桥主体，在红色的横梁上写着几个大字。

    《临江门大桥》！

    “再后来，越来越赔钱……哎！我这人啊！脸皮薄，熟人叫我一句大老张，我不好意思收钱，一次两次，日子久了就不赚钱了，那时大家都下岗，都想开个买卖，所以房租被烘托的挺高，赚钱本来就难，我这一赔钱，锦元的妈妈总跟我吵架……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后来朋友也散了伙。”

    天！老头聊得挺深，跟我都聊到他前妻了。

    前妻，哎……！我这也马上要面对了。

    “我能理解！”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回答了老头的问题。

    “你……？怎么理解？”

    “我因为经济问题，也总跟媳妇吵架，现在闹到分居了，估计马上要离婚。”

    也许是老头喝酒后聊得比较深，也许是这一路，我没把他当外人，也许是那些钱，我也打开了心扉。

    一瞬间，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忧愁。

    “小邢啊！没事的！男人要是不经历穷困潦倒，这辈子就算白来一回，也只有男人穷困潦倒的时候，他们的所作所为，才让你看清这个世界。”

    “你媳妇是不是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哈哈，别问我咋知道的，你就记住她说你的那些话，那就是你现在最大的问题！现在就去改变，去解决！这样你就会往前看，过去的事情都会随着你成功而变成传奇，只是恶语伤人六月寒啊……！”老头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有点激动，应该是想起一些不美好的回忆，他拿出一支烟，刚想点燃，侧过头看看李瞳，又塞回烟盒里。

    “董事长……谢谢你，我……我记住了。”我一时有点磕巴，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踩了脚油门，跟着前面的车来到桥上，一股悲伤的豪情涌上心头，如果有一天我发达了，不知道要怎么感谢这个老头。

    在桥上，董事长看了一眼松花江。

    “我说跟你怎么这么投缘，原来，你小小年纪，生活经历也不简单……无论离不离婚，你都要做到不负良心，这是咱们男人在世间走一回的格言。”

    “你好好干，你看看我，当年就是个工人，现在的你，不是比我当年强很多嘛？一来就当司机了，她……，当年在苏州，还是个实习生呢！做个新产品测绘都会出错，你看看现在，这丫头都负责一个工厂了，小邢你当司机，除了开好车，还要多帮她，这丫头万事都好强，性格硬，你这性格正好跟她互补。”

    也许是滔滔江水让老人想起他年轻的日子，他又转过头指了指李瞳，再次鼓励我。

    “嗯！”

    我眼睛里有了点泪花，墨镜上一下有了雾气，这么多年的颠颠簸簸一下子涌入我心里，任何人对我都是苛责，除了关春蕾，还有身边这个老头。

    如果没有这两个人，我可能会把苛责的苦味当成饭来吃。

    其实我真的希望别人表扬我一次，可是人性都是现实的，长久的失败，让他们连假意惺惺都懒得做。

    “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锦元妈妈是教师，那年代，我这个工人跟教师结婚本来就是高攀，离了也好，离了好……！离了之后，我这人在这个小城就混不下去了，下岗又离婚，人人都说我啥也不是，信誉扫地，那段日子，比我大的讨厌我，比我小的嘲讽我，最后只好自己去找门路，把锦元留给爷爷奶奶，我老叔介绍我到了石家庄，遇到了我的贵人……，这下子赚到钱了，但也……算了，都过去了。”

    说话间，我们通过大桥。

    “我那时候四十岁，在石家庄认识了锦溪妈妈，这人啊，一个人久了就寂寞，结婚一年多后就生了锦溪，这孩子也随我，犟得很。”

    董事长这时候脸上浮现点笑意，一脸幸福地回忆说。

    也许是这老头鼓励我的话起了作用，我心里一热，眼前的这个老人，三观正，又会说话，又不装逼当大爷，还会聊天，个子高，长得帅，最重要还有钱！至于再婚吗，哪个女的见了不爱？

    最重要他这一身江湖味，我是羡慕的不要不要的，不知道关春蕾喜欢不喜欢？

    “刚赚点钱，我就又遇到一个很大的事情，我站错队，被扫地出门，好不容易积攒的那些人脉关系，一下子都没了，锦溪妈妈鼓励我，我就来到长春，开了个工厂，一点点地走到今天，当时困难到什么程度你无法想象？”

    老头酒劲来了，转头看着我。

    “你当时没钱？”我这穷人思维，一提到困难，就是没钱。

    “没钱？那都是小事！！！是没人跟我混，你说我那时候多失败！梁山好汉需要四梁八柱，做生意也一样，需要人来帮你，就那个大鹏的爹妈，都是我求爷爷告奶奶商量来的，人家信不过我，怕我给他们带沟里去，我刚开买卖，着急拿出成绩，需要熟练工，给了这两口子当年两倍的工资，还要提前开，这才来跟我过来，他们过来后，这边的熟练工才陆陆续续的跟我混，我这人念着他们敢吃我这个螃蟹的好，对他们的独生子大鹏也不好太过分。就好比现在的李瞳，她需要你，我真心希望你能好好帮她，别因为这丫头粗心大意的，就心生怨念。”

    我的天！这老头绝对喝多了，都快通灵了，他是怎么发现我想法的？

    “头三脚难踢，踢过去了，我又赚到钱了，吸取以前的教训，又在苏州开了个分厂，做精密设备，本来想把长春这个工厂交给锦元，但这孩子实在……，如果没有李瞳，长春工厂这三年可能早就黄了，也幸亏当年把我这个徒弟从苏州派到长春来，但也耽误……”

    老头忽然就不说话了，我一时不知所措。

    原来如此，我推了推墨镜，但我吸取刚才的教训，不敢打断，接着听他说。

    “年前，南方大集团忽然发来一个公函，要跟我谈一个系列产品供货协议，按理说，南方这个大集团绝对不会跟我谈生意的，但后来我琢磨，这么多年，我在汽车配件行业里，也算有点小名声，这三年又弄得各种鼓包，南方大集团来找我也不出意外，于是就开始对接联系，我就想全权交给锦元处理，想着再给他一次机会，锻炼锻炼，也许……可惜啊，可惜……唉！”

    “我跟你说，小邢你记住我这句话！在儿女这方面，你这个当父母的，有棱的，给你磨平！有角的，给你磨圆！”

    “嗨！…………”

    老头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