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关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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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梁上客

    厅中众人所议皆被梁上的何心隐听得个一真二切,他本对鸡鸣狗盗之举甚是憎厌,可一来受周尚文所托暗查弥勒教,且深知弥勒教祸患无穷,一旦得势,必将天下大乱,所以廖不二请他出手相助,他才甘愿放下身段,先随着厨子杂役混进府内,再穿上夜行衣,夜探奉国将军府。

    但听得这些皇家宗室子弟居然要勾结外夷,与鞑靼小王子卜赤暗通款曲,图谋不轨,私开互市,顿感哭笑不得,想倘若洪武高皇帝地下有知,会不会气得从孝陵里爬起来,痛斥这群不孝子孙。

    那道士撺掇挑唆,包藏祸心,明眼人一看便知。不但如此,何心隐还看出这道士武功高强,深藏不露。当下伏在檐脊上,不敢稍动,怕弄出了响动,惊了贼人。

    厅内那道士接着道:“贫道有出关的门路,只需我先写一封书信,派人送与卜赤,与他约定时日地点,诸位爵爷只需购置足量的布帛盐粮,锅桦铁器,汇集一处些,用骡车装好,上面堆放帐篷、辎重,再事先到知府、巡抚衙门以及代王那里吱会一声,就说要出城狩猎,几位爵爷带着心腹仆从押着车队,想来守关的门卒哪个敢拦你们,只要是东西出了城,我就能领着你们出关交易,回来之后,都不用进大同城,在城外可转手售卖,到手的都是真金白银。怎么着也比困死在这大同城中,立吃地陷,坐耗山空来的强。”

    一个大饼画下,几位代藩宗室两眼放光,两腮潮红,都已听信了道士所言,就连尚在犹豫的朱振棠也已心痒难挠,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因他们这些年挥霍甚巨,囊橐空虚,并无余财,府中用度拮据,又罚了食禄,个个囊中已然捉襟见肘了。

    朱充灼见势头差不多了,端起酒杯言道:“今日所议事关重大,一旦泄密,大家都要受牵连,咱们当共同起个盟誓,同心协力,方能成事。继而按仙长所言,派亲信传信于卜赤,约定时日,开启易市。”

    众人皆以为然,都允诺绝不背弃,同进共退,患难相共。

    戌时末,宴席方始散去,朱充灼送走众人,但道士却并未离开。何心隐已然盯牢了他,势必要从他的身上揪出弥勒教勾结外族叛乱的罪证。

    回到府内,张淮在前带路,朱充灼领着道士去了书房。何心隐蹑足相随,等他们进了书房,他便纵身上了房顶,轻手揭开两片檐瓦,书房内交谈声传了出来,却是四个人的声音。

    只听得朱充灼道:“前番令师与我商议,以为当下之计,就是联合卜赤,与其结金匱之盟,借其势谋取大同。于是我便命卫奉远赴塞外,联络卜赤,不曾想真的让他联系上了,现在卜赤在咸宁海,他已答应与我结盟。可这下一步你看该怎么办?”

    次仲太道:“而今周尚文赴外四堡,被俺答牢牢牵制,须臾不得离开,翁万达驻镇宣府,也脱不得身,就只剩代王和巡抚詹荣尚在城内,大同城内空虚,此乃天赐良机,我们当即刻联络卜赤,请他领兵南下,突袭大同,待他兵临城下,我们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大同便能落入我们的手中,其时杀代王、杀詹荣,再效仿成祖皇帝靖难往事,与卜赤谈条件,向他借兵,允诺将大同割让与他,然后夺取雁门关,再南取平阳,等回师之时,设计诛杀小王子卜赤,夺了他的兵马,便可与朝廷分庭抗礼,再徐徐图之,大事可成。”

    道士说的成祖靖难往事指的是朱棣向十七弟宁王朱权借朵颜三卫兵马的旧事。他说的环环相扣,朱充灼听得是心花怒放,他回想初见罗教主时,罗廷玺连连惊呼,曰紫光夺目,其身形有真龙之姿。想到自己竟有一日能与那个素未谋面的族兄,当今皇帝嘉靖陛下一较长短,他兴奋地双股战栗,血往上涌。之所以他敢这样想,就因为前面有了一位以一藩之地,八百府兵,起靖难之变,成功夺取了政权的朱棣,故此他才敢动了勾结外夷、兴兵谋逆的心思。

    而梁上的何心隐也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道士如此蛇蝎心肠,阴险毒辣,竟然出此毒计,此计一旦得逞,大同乃至山西,必将经历一场浩劫。他不敢稍动,侧耳细听。

    “卜赤虽答应结盟,但必存有戒心,只怕没有些举动,未必能取信于他,可该干些什么才能令他放心呢?”

    道士揶揄道:“将军不是说开私市吗?”

    “喈,那不是诓他们的托辞么,他们虽蠢如鹿豕,成不了大事,但捆在一起,也还能兴起些风浪,现在不是越乱对我们越有利么!”

    “正是越乱越好,咱们就是要弄的七处升烟、八处起火,就能让卜赤放心挥师南来。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边军首尾难顾,乱了阵脚,军心动摇。”

    “该如何让他们军心动摇?”

    “放火。”“放火?烧了代王府么。”

    “哪有何用。我们烧草场,大同周边边军骑兵的草场有十几处,咱们烧掉它,马无草料,骑兵无法上阵,军心动摇,边军自乱,没有骑兵拦截,卜赤大军可畅通无阻,直逼大同城下。”

    “妙计,”朱充灼一拍大腿:“咱们派人携神机箭,晚上潜入草料场周边,射上几箭,然后就溜之大吉,神鬼不知,嘿嘿嘿。”

    “神机箭?一窝蜂,那是神机营的神兵利器,其法秘制,贫道虽会炼丹,却做不了那个。无人会造啊。”

    “这个无须多虑,自然有人会造。”

    “既然如此,那就尽快传信于卜赤,约定时日,焚烧草料场,待马场断了草料,即刻兵发大同,我等在城内接应,大事可成。”

    朱充灼点头道:“我这就书信一封,让卫奉明日一早便出城,向卜赤告之此计,克日举事。”

    说完,朱充灼走到书案前,提笔手书一封,火漆封缄,交予卫奉道:“你懂蒙语,故此事还需仰仗于你,事关重大,你小心在意,如遇事态紧急,当先毁掉书信。”

    卫奉抱拳接信,“小人愿奉差遣,定当不辱使命。”转身离开书房。

    何心隐想要跟上去,又怕错过他们接下来的谈话,想想还是趴伏没动,继续侧耳偷听。

    房内朱充灼接着道:“明日我便去找人制作神机箭,制成之前,可否让我与尊师再见上一面,当面商讨其中关节。”

    “我自当禀告家师,见与不见,全凭他老人家的意思。近日城中锦衣卫巡检司盘查得紧,一旦出了差池,那就前功尽弃了。”

    “不错,确要小心在意。只是得不到尊师当面指教,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如尊师答应了,你就传信给张淮,他自会安排妥当。”

    “好,如此,贫道便告辞了。”

    何心隐很想瞧清楚道士的样貌,顺带查出他的落脚点,或许正是弥勒教位于大同的老巢。于是悄然下地,潜到府外,他料想那道士不会从大门离开,便在后角门旁暗中等候。

    此时,暮鼓已敲,大同城内城防宵禁,街上夜兵巡逻。果不其然,只见奉国将军府后门稍开,一条人影闪了出来,却是去了道袍,换了身布袍。趁着夜色,穿街走巷,往暗处走去。何心隐欺身跟上。

    转了两条街,街面上传来脚步声,却是巡夜的兵士。

    何心隐满心以为道士必然会找暗处躲避,等巡城营离开再行,孰料那道士脚步不停,径直地走出巷口。

    “什么人?”有兵士喝问。

    道士不答,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与兵士。兵士对着灯笼查验,又递还道士,想来是块腰牌。

    只见道士对着兵士低声说了两句,又回身向自己来处指了指。何心隐吃了一惊,暗道不好,道士已然发现有人尾随。果然,几名兵士冲着自己这边奔了过来。何心隐只得转身避开,免得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