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关明月
繁体版

第二十五章.固守

    天麻麻亮,两军熄了火把与篝火,打扫战场的兵卒在死人堆里翻找着幸存者,将伤者抬回墩内救治。

    何心隐从山上往下望去,只见小小的弥陀山,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像铁桶一样。到了天光大亮,何心隐能瞧见远处一个小丘之上,树立着一把黑色大纛,那必是俺答的中军了,想来孛儿只斤.俺答也定在旗下向这边观望,寻找战机。

    卯时刚过,弥陀山下青狼旗猎猎飞舞,敌军战马在士兵的操控下列队整齐,黑压压的铺天盖地,超出明军十数倍有余,几万匹战马发出“希律律”的鸣啸,声震狂野,马蹄刨挖着沙地,如擂战鼓,掀起阵阵漫天尘土,凝聚起浓浓的杀气,等待着黑色大纛下他们的大汗发出攻击的将令。

    何心隐站在一块大石之后,看着山下的阵势也是暗自吃惊,虽说他武功高强,但从未见过如此的大战场,不禁担心这小小的弥陀山挡不住敌人的攻击。

    这时,敌阵中有人开始操纵抛石机,十几架简易的抛石机发出吱吱呀呀的转动声,等到转动声止,忽然“呼呼”大作,巨大的石块腾空而起,飞向山坡,砸向明军的阵中,那些骑兵开始纵马绕着山体来回奔跑,以此提升马速,数千骑兵边跑边开始向山上射箭,阵阵密集的箭雨落在盾牌上,激起密集如雨般笃笃笃瘆人的声响,一些箭从盾牌的缝隙中穿过去,射进人的身体,人群中发出哀嚎的喊叫声。

    骑兵们用双腿夹住马身,俯低身体,操纵着马向山上冲锋,低矮的山体在这些飞速奔跑的战马眼里如同平地,如果不是山上的守军砸下石头滚木,鞑靼骑兵一个冲锋就能冲上半山腰。

    前山由副总兵林椿把守指挥,他提着柳叶刀注视着鞑靼军的动向,等到敌军马队冲上半山,手中刀毅然挥落,十几门佛郎机炮发出嘶吼,火炮喷射出火舌,十几颗开花弹飞入马队群中炸开,鞑靼军顿时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后面的马顿时受惊,炸了窝一般四下乱窜。还有跑得快的,冲上了半山,一排火铳响过,被打的千疮百孔的尸体跌落马下,无主的马停下脚步,茫然四顾。

    从卯时一直到酉时,这样的冲锋持续了十余次,都被山上强大火器给击退,待天色昏暗,鞑靼指挥作战的将领们才停止发布冲锋的命令,但兵马并未退去,鞑靼兵用大车拉来许多木柴树枝,泼上松油,绕弥陀山一周,燃起数十堆篝火,将弥陀山的天空映如白昼,茨林墩在北风与血光中摇曳,仿佛随时会坍塌。

    人称“飞将军”的周尚文业已七十有四了,这本就应在家中安享晚年的年纪,却依然在为国征战,让站在他身后的何心隐由衷敬佩。而让人更为不解的是,即便如此,老将军的二儿子却还在流放之中,这一切只因老将军与当朝首辅严嵩交恶,严嵩曾将儿子严世蕃送到后军都督府供职,想混些军功资历,然而严世蕃依仗父亲权势,在军中骄横跋扈,遭到时任听征总兵管兼后军都督府佥事周尚文的训斥,并上书弹劾,最后严嵩出面道歉才作罢,严氏父子怀恨在心,多次寻衅挑事。严嵩唆使言官弹劾周尚文三个儿子俱冒功升赏,世宗降罪,欲将其三个儿子都发配戌边,周尚文设问道:“如果俺答领兵来犯,难道让我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孤军作战吗,有谁能为我驰援。”嘉靖这才同意让其二儿子周君佑发配戍边,其余二子留在身边听用。自此龃龉不合,相互攻讦。

    此刻周尚文挺直腰板,单手捧着铜盔,屹立于弥陀山的最高处、茨林墩的墩墙之后,银白须发在风中飞舞,表情冷毅,目如闪电,扫视整个战场,权衡战势,成竹在胸。

    “夫山先生,敌军已将我军后路堵死,即便我们想撤回内五堡,料想也不大可能了,所以要撤,就只能向外四堡撤。”

    “老将军统御战局,运筹决胜,何某佩服。只是我们能想到的,俺答也定能想到,恐怕去外四堡的路上也是伏兵重重。”

    周尚文低头不语,半晌才开口言道:“先生所言有理,可弥陀山山势平坦,除了这茨林墩,无险可守,咱们今天能守住,全靠火器威力,虽然出发之前,我命令多备辎重火硝便是为此,可火硝总会用完,所以我们不能一直守下去,只要发现时机,就当火速突围,而依先生所虑,那我们便不能往外四堡或内五堡突围,如此便只剩下一条路,那便是向滴水崖方向,且战且退。”

    一旁顾相双手抱拳道:“大人,属下愿为前锋,杀开一条血路,将功折罪。”吕恺也请命愿往。

    周尚文点头:“便以你二人为前锋,随时待命,时机一到,听我将令,即刻突围,伤兵辎重随中军而动,向滴水崖突围。”

    所有人都下去准备,只有周尚文和何心隐依然站在墩墙之后,面对塞外苍茫夜色,静静伫立,各自想着心思。

    周尚文倏地问道:“先生的弟子留在宏赐堡吧?”

    何心隐暗道:来了。早知有此一问。当即点头道:“正是,那是我一远亲子侄,我看其是可造之材,便让他拜在唐兄唐荆川门下,今番带来塞外游历,涨些见识。”“啊,可是御批第一的唐荆川?”“正是。”周尚文手捻须髯点头道:“名师出高徒,有你们这样两位师傅,此子前途无量。”

    又过了半晌,他接着言道:“那孩子很像一个人。”

    何心隐反道:“是老将军的故人么,不知何某可曾相识?”

    “是啊,已是故人,你们应当并未见过。实不相瞒,便是那枉死的曾铣曾子重。”

    “老将军觉得曾子重死得冤枉。”

    周尚文并未直接回答,接着言道:“我离开固原的时候,是曾子重接任的,他曾子重是什么人,仇鸾是什么人,大家心里跟明镜一样,听说曾子重被抄家的时候,锦衣卫从他家中搜出了五十两银子,一个三边总督,从一品大员,为官二十载,落得如此下场,令我辈心寒。我最近经常在想,如果我不离开固原,那个人会不会是我!每每想起,只能扼腕叹息。”

    “世风不正,需有人匡扶大义,老将军以古稀之年,依然为大明朝守土尽责,实乃忠义,功在千秋,必名垂青史。”

    “但愿如此罢。”

    何心隐沉思片刻,言道:“我此次出游,倒是路过城固营,只是听闻,曾大人的公子经不起边塞寒气侵体,得了风寒,已然离世了。”

    周尚文听闻脸色大变,“果真。”但见何心隐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突然幡悟,哈哈一下,“好好,北地寒苦,小孩子体弱,确实经不起,经不起啊。”笑过之后,神情却是好了许多,转身往墩内走去。

    何心隐也回过身来,可猛然心中一凛,感觉寒气入体,身体顿时警觉,可抬头一望,身后空空如也,他新生诧异,举头四望,依然不明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