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共死
大同锦衣卫千户所内,徐七斜靠在椅上,眼睛微闭,仿佛是在小寐,身后站着刚从云川卫回来的廖不二以及几名手下,前面地上跪着一名小旗,正在奏禀探报。
“...小的带人一路跟踪那队人马去了东南方向,最后他们进了五台山,又鬼鬼祟祟地走到一处无人的山沟,确定四下无人,那些兵士才摘下头盔,脱去军服,竟是一群头顶烫着戒疤的光头和尚,他们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僧衣袈裟,手上拿起木鱼法器,一路口颂经文,进了一座叫文殊寺的大庙宇。”
徐七眼睛骤然睁开,放着精光,“哦,是群和尚,僧兵!”
“是啊,大人,正是一群和尚扮的,小的命人盯在那里,然后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禀报。”
“啧啧,好,好啊,真是一处绝佳的藏身之所。”徐七眉开眼笑,总算查出了些眉目,“弥勒教端的好手段,真真是无孔不入,见缝插针,这群宵小藏于寺观庙宇、三教九流,藏匿于军中,是不是也有披一身官衣的呢。”他陡然冷眼一翻,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每个人的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森森寒意。
“还有,那个号称九尾灵狐的妖人,无论如何,就算挖地三尺,也就把他给揪出来。此番定要将山西的弥勒教一网打尽,连根拔起。”这话是冲着大同一干锦衣卫百户、试百户及廖不二说的。
所有人等皆抱拳应诺。
徐七回到太师椅上,密封起眼睛,手指轻叩桌案,“另外,西城门这个地方,也给我派人盯紧了,这个地方,不简单!”
廖不二陪着小心地问道:“大人是说,那里有古怪?”
“是直觉...那个狂侠没回来么?”徐七话锋一转。
“客栈的弟兄说还没回来。”
“该不是发现了什么新线索跟下去了。”徐七不想放过任何一条线索,又不打算和锦衣卫之外的任何人分享这份功劳。
何心隐是被人轻轻唤醒的,睁开眼睛就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列队整齐,墩门口处,马摘銮铃,将士衔枚,顾相、吕恺等已披挂铠甲,一手握雁翎刀,一手牵着马,和所有将士们一起,举头仰望着站在墩墙最高处向外瞭望的那个微蜷的背影,那个威震塞外边城的“飞将军”,他在用已然混浊的目光在塞外苍茫的夜色中敏锐地寻找着战机,而将士们在夜风中静静等候他的号令,他们毫不怀疑,这位老人能带着大家冲出重围,摆脱困局,再建战功。
墙外的篝火还在熊熊燃烧,鞑靼兵士们都下了马,围着篝火就地而坐,怀抱着兵器弓箭,背靠背睡觉,说是睡觉,这些久经战阵的战士们的身体可能睡着了,但大脑却保持着高度的戒备,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唤醒他们,重上战马,进入战斗状态。有些将领用绳子将自己绑在了马鞍之上,防止睡着了堕落马下,时刻保持着临阵状态。斥候们瞪大血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那矮山上的墩堡,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
丑末寅初,旷野荒漠上的风骤然增强,大风裹着风沙漫天飞扬,飞沙撞击着人的皮肤像针刺一样疼痛,篝火的焰苗忽明忽暗,大风的呼啸声淹没了寂静的夜晚。
在大风中墩墙后的那具身影终于动了,他一转身,冲着身边的亲兵做了个手势,亲兵抬手挥动手中的令旗,发出了突围的号令。
墩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顾相在前,吕恺次之,两千火铳军紧随,借着山势,一个俯冲,像一支离弦的利箭插入敌阵,为后面的弟兄杀开一条血路。
顾相感觉心中有愧,身为镇羌堡指挥,他急躁贪功,冒然出战,中了俺答的埋伏,带出来的一千弟兄折损过半,剩下来的大半都带伤,仓皇逃进茨林墩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已无退路,唯有战死沙场,以全忠烈。可等他看见援军的那一刻,他又改变了想法,他决定要带着弟兄们冲出重围,活一个算一个,将功折罪。故此他奋勇争先,悍不畏死,犹如一头疯虎,左冲右杀,没命地往前冲,而他身后的千户吕恺也抱着和他一样的心思,死死相随。
风声掩盖了马蹄声,狂沙席卷了荒原,狼烟遮蔽了苍月。鞑靼兵眯着眼睛,试图分辨狂风中的人影,想辨清是敌是友,然而等来的不是当头一刀,就是密集的铁砂。
指挥的将领拼命地大喊:“列阵,列阵。”然后明军犹如钢铁洪流,借着风沙的掩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阵凿穿。紧随其后的是中军,周君仁殿后。
俺答汗也被亲卫们喊醒,他站在帅帐之外,看着狂沙夜色中的战场,冷言厉声道:“命黄台吉和脱脱,我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务必将周尚文老贼留在长城之外。”
黄台吉和脱脱接到命令,组织手下兵马前堵后截,而明军像一匹脱了僵的野马,在大风狂沙中朝着滴水崖的风向,狂飙猛进,鞑靼骑兵在后紧追不舍。
天色微微放亮,大风仍然在刮。顾相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住了,他问吕恺:“咱们离滴水崖还有多远?”
“已不足十里。”
“你等继续...向滴水崖进发,我在此...等一等...总兵大人。”
“顾指挥,我可能去不了了。”吕恺的声音有些异样。
顾相扭头一看,不觉一声苦笑,只见吕恺的前胸处,两支箭尾的雕翎斜斜插在体内,吕恺强忍着将手压住伤口,伤口处顺着箭杆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血。与此同时,吕恺瞧见顾相脸色苍白,他的身前同样插着几支箭羽,伤口处已经不流血了,因为快要流干了。
吕恺强自支撑,口中言道:“今日能追随顾指挥共同杀敌,实乃吕某生平之幸,此生无憾,吕恺...先走一步了。”
他全凭着一口气支撑到此,话音一落,眼见着他手一松,大刀落地,双手抱拳,鞠了一礼,然后眼见他身子一软,便向马下坠去。顾相强忍着伤痛,伸手一把扶着,强颜笑道:“能与你为袍泽兄弟,何尝不是我顾相之幸,黄泉路上,趑趄难行,今日你我共同赴死,何其快哉,哈哈哈。”
大笑过后,他将吕恺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用自己的身子抵住他的身体,互为支撑,慢慢闭上眼睛,二人在马上屹立不倒,竟自同赴黄泉。
二人的亲兵见状大悲,放声痛哭。此时后面中军也已赶到,周尚文听到哭声,赶了过来,看着二人此状,心中一疼,两滴浊泪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强自忍住,将头一偏,仰天大声喝道:“男儿守边野,忠勇保家国,武官不惜死,马革裹尸还,壮哉!二位将军同行走好。”他口中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杀...”
身后亲兵跟着唱起,中军随之,最后所有三军将士同声唱和,“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与子同仇...”
歌声直冲九霄,响遏行云,狂风呜咽,大地震颤。三军将士在歌声中向滴水崖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