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泽天恩
繁体版

第十六章

    刘域冥正在兴庆宫和李承泽带着小皇子读书,结果一位公公过来传旨说要李承泽带着小皇子去御书房,刘域冥一听没自己的事儿后就又重新坐下,结果公公说自己也去。刘域冥愣了,李承泽思虑了片刻后看了刘域冥一眼,刘域冥起身跟着李承泽去了。

    范闲看了过去,就看见李承泽进御书房的时候,手中还牵着小皇子的手,范闲瞳孔微微缩了缩,怎么,这吴慈恩还备受皇帝关爱?居然连御书房都能进。看着这兄弟和睦的一幕,皇帝微微点头,似乎比较满意,太子脸上带着微笑,却不知道心里骂了多少句脏话。

    “给范闲端个座位来。”待四位皇子齐齐站到矮榻旁边后,皇帝似乎才发现范闲站着的,随意吩咐了一句,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刘域冥,将目光收回,刘域冥脸色依旧淡漠,她在这御书房里,从不要座位,就算赐给她,她也不坐因为站着方便练功。

    范闲微惊应道:“臣不敢。”以他的品级,进御书房已属破例,这四位皇子还站着的,他如何敢坐?六位老大臣听着陛下给这年轻小家伙赐座,也觉得臀下有些发痒,动了一动,扭了一扭,咳了一咳,明显是有些不满意,心想自己在朝中少说也熬了二十年,才在圣上面前有了个位置,你这范家小子,居然初入御书房就能有座位!

    太子看了大臣们一眼,对着皇帝恭敬说道:“父皇,范闲年轻,身子骨不比几位老大臣,看他惶恐模样,还是站着吧。”

    这话说的极中正平和,不论是几位老大臣还是范闲,都心生谢意。

    此时大皇子又多了句嘴,说道:“记得当年父皇让我们兄弟几个听诸位大人商议国事,必须得站着,是因为儿臣等日后要辅佐太子殿下治国平天下,既是听课,那学生便得有学生的模样……”他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经明白了,你范闲年纪轻轻,初涉官场,有何政绩,何德何能让我们几个皇子来把你当老师一样看待。

    几位老大臣也捋须摇头——这座位看似寻常,但里面隐着的含义却非同小可,他们敢保证,今次御书房中,范闲如果真的有了座位,不出三刻,这消息便会传遍京都上下。

    范闲正准备顺水推舟,辞谢陛下,不料却看着皇帝投来的那道淡然眼光,心头微凛,竟是将话又咽了回去。

    庆帝看了眼刘域冥:“吴慈恩,你说呢,今日,他范闲,是坐得还是坐不得。”

    李承泽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刘域冥瞥了眼范闲,又瞥了眼庆帝:“陛下,今日,范闲坐得这个位置,今日,不为酬其劳,只为赏其功。只限今日。”

    众人不解,李承泽略微想了一下,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瞬间明白了,悄悄松了口气。

    庆帝有些赞赏地看着她:“看来,他们并不了解所为何事,你来说说。”

    刘域冥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范大人将庄墨韩的一车书拉回了庆国,这即是功。若在朝堂上有哪位可以做到似范大人这般的,自然也可以坐!”

    众人默然,心知肚明这一马车书代表着什么,虽然还是觉得这位皇帝陛下在文道虚名上有些偏执,却也不好如何反驳。

    皇帝知道众人在想什么,随后冷冷说道:“不要以为这只是读书人的事儿,什么是读书人,你们这些臣子都是读书人。文治武功,这武功之道朕不缺,缺的便是文治上的东西……一统天下疆土容易,一统天下人心却是难中之难,不从这上面下功夫,单靠刀利马快是不成的。”

    大皇子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但父亲没有说完,自然不敢多嘴。

    听着皇帝继续悠悠说道:“马上可夺天下,却不可马上治天下。文学之道看似虚无飘渺,但却涉及天下士子之心。想当年朕三次北伐,生生将那魏氏打成一团乱泥,谁能想到战家竟能趁乱而起,不过数年的功夫,便拢聚了一大批人才,这才有了如今的北齐朝廷,阻了咱们的马蹄北上……他们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他们在天下士子心目当中的正统地位!天下正朔?这还不是读书人整出来的事情……舒芜,颜行书!你们是庆国大臣,但当年却是在北魏参加的科举,这是为何?”

    舒大学士与颜尚书赶紧站起身来,惶恐不安。

    皇帝摇摇手说道:“天下士子皆如此,如今还有这等陋风,朕不怪尔等,尔等也莫要自疑。朕只是想告诉你们,天下正朔、士子归心会带来许多好处,各郡路多得良材贤吏,便在言论上也会占些便宜。”

    他望向大儿子冷冷说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如果出兵之时,能少些抵抗,能让你治下将卒少死几个,难道你不愿意?”

    大皇子默然无语。

    皇帝又冷冷说道:“一马车的旧书,能为朕多招揽些周游于天下的士子,能为朕惜存无数将士的性命,朕赏范闲这个座,又有何不可?”

    众人总觉得有些古怪,似乎陛下是在刻意向天下示宠,而且为什么范尚书没有出来代子辞座?不过整个庆国便是生于战火之中,国民们对于一统天下有压倒一切的狂热与使命感,陛下既然将范闲此次出使带回来的书,与一统天下的大势联系在一起,谁还敢多说什么,纷纷起身连道圣上英明,刘域冥只是冷眼旁观。

    马车与天下能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范闲谢过陛下赐座,满脸平静,不骄不躁稳坐如山,心里却在苦笑着,不明白这位皇帝老子为什么非要将自己搁在火笼上面蒸烤,他悄悄瞟了一眼刘域冥,发现她的表情,自从进了御书房就越来越黑,难道,她跟这皇帝,有什么仇怨吗?

    刘域冥心里冷哼一声,丫的,这狗皇帝想宠范闲就宠嘛,非要搞这出,说的那么冠冕堂皇,我呸!当初不都是你自己重武轻文嘛,现在这幅样子又搞得哪出,看来书上说的没错,玩权术的心都脏。

    刘域冥只是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李承泽,范闲偶尔转动脖子的时候自然也看到了她的目光,顺着看过去,就知道她在看谁,他还是想不通,这么一个人,真舍得李承泽娶别人,他甚至觉得,他两更合拍啊。

    范闲实在对这些打仗什么的没兴趣,众人有意无意间,就将他遗忘了在御书房的一角,所以他才有闲暇心思,看着那张明显经过改良后的地图,不停地发呆,做着墨氏门徒的叹息。

    忽然间,一个词蹦入了他的耳朵里——内库!他眉头微皱,心头渐生警惕,皇帝将自己留了下来,果然不是给个凳子,赏个脸面这般简单。

    “诸位卿家都知道,内库虽然名为内库,但却牵连着诸多要害。”皇帝恨声说道:“这些年内库搞的何其难堪,新历三年的时候,疏浚南方河道,又遇北方降寒,朕下旨内库向国库调银,哪里知道……广惠库竟然连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广惠库是内库十库中专司贮存钱钞的库司,金银却应该是放在承运库中,皇帝生的这个气似乎是生错了对象。但不论怎么说,承运库与广惠库都是长公主与户部方面共同协理,虽然这十年里,户部根本不敢说半句话,户部尚书范建还是赶紧站起身来请罪。

    皇帝挥挥手,根本不正眼看他,继续说道:“新政无疾而终,但朕决意在内库上做做文章,不求回复十几年前的盛况,但至少每年也要给朝廷挣些银子回来。”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语气也并不如何激烈,但内里蕴含着的威势,却让诸人不敢言语:“皇妹回了信阳,总归要个拢头的大臣来做这件事情,你们有什么好人选,报与朕听听。”

    御书房内这几位大臣与皇子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过场,京都里早就知道,陛下属意的人选正是此时安静坐在后方的范闲。而陛下先前“借车发挥”,大力扶范闲上位,不外乎也是先给臣子们表个态,不要在呆会儿的内库主事人选上唱反调。

    但众人也知道其实内库的情形远没有皇帝所说的那般糟糕,每年由江南各坊输往北方的货物,少说也要为朝廷挣几百万两银子,如果不是内库那些非常隐秘的生意支撑着,庆国也没有足够的财力四处拓边开土。一时间对于范家生出了隐隐嫉妒之心。

    不过既然陛下显得如此不满,想来日后不论谁接手内库,只怕每年都要头痛上缴的银钱数目。

    想到此节,众臣才将嫉恨的心思淡了些许,但纵是如此,也没有人愿意在此时提议范闲——这是脸面问题,也是经济问题,内库再如何难打理,主事之人每年捞的油水不会少了去。这些大臣们每年也要从信阳方面获得极厚的打赏,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众臣不说,范建碍于身份,自然也不好提名自己的儿子,御书房内一时竟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皇帝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了茶杯,浅浅啜了一口,脸色如常,却没有人发现他眼中的寒意。

    “儿臣举荐……”

    “儿臣举荐……”

    御书房内众人一惊,这沉默竟是同时被两人打破,而且同时发话的二位,一位是太子,一位是二皇子,这状况可就精彩了。

    皇帝微微点头,说道:“说吧。”

    二皇子看了太子一眼,微微歉然一笑说道:“太子既然有好人选,臣洗耳恭听。”

    皇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太子见二皇子谦让,他身为东宫之主,将来庆国的皇帝,自然是当仁不让,对着父皇行了一礼,说道:“父皇,儿臣推荐范闲。”

    御书房里的人都清楚,东宫拉扯范闲不遗余力,更何况这种顺水人情自然是做得的。不料陛下却没有马上表态,反而问二皇子道:“你准备荐举何人?”

    李承泽柔声说道:“儿臣也是准备举荐……范闲,范大人。”

    刘域冥并未接话,因为已经知道了,范闲是这本书的主角,她早就猜到了今天这老登的用意,反不反对的,老登都会给范闲。

    御书房里安静着,皇帝却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扫了范闲一眼。范闲面色不变,准备起身应对,不料皇帝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淡淡说道:“既然你们兄弟二人都认为范闲可以,那就是他了,秋后便拟旨意,不用传谕各路郡州。”

    话题至此,便成定局,虽然这是年前范闲与林婉儿成婚之初,宫中就议定了的事情,但今天在御书房中提出通过,记录在册,自然不能再改。一想到范家父掌国库,子掌内库,众人的心中总会有些怪异的感觉,这等圣眷,这等荣宠,京中实在是再找不出第二家来,再看太子与二皇子都争着交纳范闲,便知道范家的地位在今后这些年里,恐怕只会往上,不会下堕,烈火烹油,不过如是!

    范建与范闲父子二人赶紧起身谢恩,连称惶恐。

    皇帝没有多在意他们,反而微笑问道:“既然定了,朕这才来问你兄弟二人,为何同时属意范闲?”

    李承乾略一思忖后笑着就道:“儿臣只是有个粗略的想法,范尚书大人为国理财,卓有成效,范闲既然是他家公子,想来在这方面也应该有些长才。”

    李承泽也笑着说道:“儿臣也是这般想法,再说内库多涉金银黄白之物,总需得一个洁身自好的大臣理事才是。儿臣妄言一句,如今官场之中,贪墨成风,虽然各路郡中也有出名的清官,但多在地方。小范大人才华横溢,世人皆知其乃文学高洁之士,由他理着内库,想来合适。”

    “噢?”皇帝面色不变,问道:“道理倒是勉强通的,可还有别的原因?”

    李承乾与李承泽互视一眼,都觉着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陛下是借机考较自己二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承乾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二哥说的极是,加上内库监察向来是监察院的份内之事,范大人既然是监察院提司,想来二司配合上,也会方便许多。”

    与李承泽一路进来的小皇子,已经枯站了许久,脚都有些酸了,加上可能也听不大明白这些白胡子大臣在和父亲说些什么,精神不免有些不济,恍惚之中,有些奇怪,嘻嘻笑着稚声稚语道:“太子哥哥,依你说的,这个范闲岂不是自己监察自己了?”

    他是个小孩子,所以说话可以放肆一些,旁人也只会以为是童真之语,但似乎是无心之语,却直指太子先前言语的错漏处。众大臣虽然不敢言语,太子却是面色微愠,刘域冥看向小皇子顿了一下,随后将目光移到别处。

    好在李承泽此时也苦恼道:“父皇,儿臣实在也想不出来了。”

    皇帝没有责备太子一言一语,只是淡淡说道:“想不出来了?那为何先前你要保举他?”

    御书房内众人见圣上东一下西一下的,明明自己属意范闲,却偏要找两个儿子的麻烦,实在是觉得圣心难测,只好将嘴闭的紧紧的,生怕惹出什么祸事来。

    范闲身为当事人,更是觉得屁股下面的“老虎凳”不止扎人,更有些烫屁股。此时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僵局。

    “陛下,容慈恩说一句,因为慈恩仰慕范大人这个诗仙,所以经常缠着殿下去看望范大人,故而,殿下与范大人的私交……却是不错的。”

    李承泽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姑娘,逞什么能,把所有都往自己身上揽了,这本来就不该她踏进来的。范闲也瞪圆了眼睛,不是,大哥,你还真事事为李承泽啊,这私交朝臣可是……

    李承泽刚想开口,结果庆帝微微抬手,制止了他的说辞,转向刘域冥:“哦?”

    “是的,范大人是诗仙,而殿下也酷爱诗文,二者探讨诗文,成为知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刘域冥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这声音,范闲怕她下一秒都凉了。

    庆帝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二儿子,片刻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显得十分舒畅,说道:“千条万条,只此一条足矣……这内库是什么?便是皇室之库,既然要范闲来打理内库,他自然要与皇室足够亲近才行,范闲既然在太常寺做过,这一条亲近便已足够。”

    当然足够了,范闲怎么说也是个郡主驸马,怎么说,太子、二皇子也是常喊他妹夫。太子在一旁听着,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老二这个女谋士果然厉害,居然猜到了父皇想要的答案,自己怎么就慢了一些,她怎么就不能为自己所用呢?

    但很快这东宫之主很快打消了念头,几年前,还有两年前那两件事情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可不敢收这个疯子,把他用的最顺手的宫女都给杀了。

    “不过,吴慈恩,你倒是机敏,毕竟朕这二儿子是因为你才与范闲结交,你替你主子牵了条线,说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庆帝眸光一扫。

    这下轮到范闲的心提到嗓子眼了,怪不得今天集聚在这里,估计庆帝知道这女人的心思,他就说嘛,这女人怎么可能让李承泽娶别人,不过,今天先别搞事,先保命啊!

    李承泽微低着头,他似是猜到了今天,为什么吴慈恩不听他的,执意要和他来御书房的原因了。但她不能提!如果她提了要让父王收回给他赐婚的旨意,那她会死!

    李承泽刚想冒着失去性命的风险也要保下刘域冥的时候,刘域冥开口了:“陛下,慈恩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既然陛下想赏赐,那慈恩就斗胆跟陛下讨要几样东西。”

    李承泽的瞳孔地震,范闲低着头,眼里都是震撼,心里大喊,大哥,你可千万可别说收回李承泽和叶灵儿的赐婚啊,你要是说了,被抄斩的是你啊。

    “说,你想要什么。”庆帝声音平淡,但刘域冥听出来一些东西。

    刘域冥生平第一次向庆帝正常行礼:“陛下,慈恩要几个商铺和几个宅子。将来,若是殿下娶了王妃,那府中自然不方便有我这个人,慈恩想请陛下,赐慈恩几个商铺和住宅,只归慈恩所有,地址,慈恩自己挑。”

    庆帝错愕地看着她,他以为,她会让他取消婚约,然后就可以以其他理由将她削除,这个女人太危险了,结果,她没提?!满御书房的人都看向了她,李承泽低下头,心头悄悄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她的命保住了。

    “朕……允了。”

    “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