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泽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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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刘域冥知道,御书房出来后,李弘成将范闲叫出宫去了,刘域冥也不急,大街上,范闲回范府的大街的一处房梁上,一边喝一边等着他。

    此刻的范闲,看着醉倒在桌上的靖王世子,范闲的心里闪过一丝冷笑,想来还是五竹叔说的对,这个世界是真没有一个人值得相信的。

    北齐之行,多有感触,心知友情难得,所以今夜明知道李弘成是借接风的名义,代表二皇子向京中宣告自己与二皇子党的亲密关系,但依然没有拒绝,但料不到这位世子会当着自己的面撒这么大一个谎。

    李弘成,靖王世子,他手下一位亲信,一直暗中理着流晶河上的所有皮肉生意,虽说这生意并不光彩,似乎与世子这种身份配不上,但却在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着大批银两。世子的行事极为隐秘,如果不是范闲去年夏天曾经派人查过那个叫做袁梦的红倌人,只怕连监察院二处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也难怪他敢当着范闲的面哭穷。

    不过范闲也清楚,二皇子不见得是看上了内库的银钱,只是信阳长公主掌舵期间,东宫一定在内库里做了许多手脚,也许二皇子只是打算倚重范闲,想从这条路上将太子掀下马来!

    而且他也明白,世子这番话假中有真,确实有些王公贵族过的并不是那般如意,就连自己,如果不是有书局撑着,家中另有位国库大管家,只怕也会要到处伸手——没有人孝敬,难道只靠朝廷的那点儿俸禄?

    宴已残,酒已尽,范闲拍了李弘成两下,见没有反应,他也懒得再理李弘成是真醉还是装醉,便佯作踉跄扶着酒桌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早有掌柜通知了两边的亲随上来侍候着。

    一石居木门已开,初秋夜风吹拂进来,范闲摇了摇头,试图待友以诚,却不得反应,不免有些失望。

    正在这时,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人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诚惶诚恐地对范闲行了一个大礼。范闲略略偏身,眉头微皱,心想李弘成既然将这楼子都包了,门外都有护卫,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那个人看见范大人脸上的疑惑,赶紧卑微应道:“在下崔清泉,一石居的东家,请范大人安。”

    原来是一石居的东家,估计是过来拍马屁,范闲正下意识里准备笑一笑,忽然想到这个姓氏,皱眉问道:“崔?”

    崔清泉小意赔笑道:“正是,族中大人们本想亲自前来拜谢大人在北方调教二公子的大恩大德,只是心知小范大人诗华书气,不喜这等行事,所以命小的今日好生侍候大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崔族是在京中颇有根基的名门大族,行商北方,这次在上京跪在使团雨夜中向自己乞命的崔公子便是他们的人,想来是崔氏知道儿子得罪了自己,所以千方百计地想圆了此事。

    崔清泉很识趣地没有上前,只是递了一个盒子过来,说道:“是枝矮山参,虽然不怎么大补,但用来醒酒是最好的,已经洗净,生嚼最佳。”

    范闲点了点头,藤子京在一旁接了过来。

    穿过长街的马车上,范闲掀开膝上的盒子,发现哪里有什么矮山参,竟是厚厚一叠子银票,皱眉一翻,发现竟足足有两万两!

    藤子京坐在他的对面,瞠目结舌说道:“这崔家好大的手笔。”

    范闲面色不变,心里其实却也有些吃惊,这得是澹泊书局多久的收入,对方竟然这般轻松地送了过来。当然他也明白,崔氏如果还想做内库往北的行商,就一定要将自己巴结好。联想着今日出宫入宫一路所受礼遇,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虽然两世为人,心性较诸一般人要坚毅的多,但此时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所带来的感觉,也有些微微惘然。

    不过崔氏这钱算是白送了,范闲既然早就拿定了主意,日后崔氏也只有给长公主陪葬的份儿。想到此处,他对世子的厌憎之心才淡了些,毕竟人生一世,说到底依然是互相利用而已,只是自己有些不喜李弘成将自己当傻瓜一样看待,终究还是想存着这位朋友。

    藤子京看着大少爷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皱眉道:“这样合适吗?”

    范闲望着他笑了笑,说道:“世子先前送了我一句话:出宫离府之后,咱就是真正的爷,有什么不合适的?”

    车至一条僻静街巷处,天上月儿将至中天,银光柔淡。范闲下了马车,让王府众人先回了,藤子京知道他身边一直有队监察院官吏在暗中保护,所以没有多话。

    他对着阴影处招了招手,一位监察院的密探悄无声息走了过来,他也是启年小组的第一批人,算得上是范闲的贴身心腹。范闲望着他说道:“邓子越,明日传密令回院,查一查吏部尚书、钦天监监正,左副都御使,与崔氏门下的那些产业有没有瓜葛。”

    邓子越霍然抬首,两只眼睛大又亮:“提司大人,无旨不能查皇室。”他在监察院中的品级极高,所以隐隐知道,这三位大臣的背后,都是二皇子。

    范闲皱眉挥挥手:“只是几个大臣,暗查而已,你惊惧什么?”

    邓子越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让提司大人不满意了,赶紧应下。

    范闲看着他,又加了一句:“王启年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你既然接了他的任,就要学会这一点。”

    邓子越悚然应命,然后看着眼前突然间多了一个盒子,他不敢打开,只好抱在怀里,跟着负手散步的范大人往前走着,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大人,小的今后与院中联络如何走?”他也不知道这句算不算该问的话。

    范闲停住了脚步,笑着说道:“不要经过正式途径,那会记册,你直接找一处的沐铁。”

    “是。”

    范闲抬步往前走去,难得欣赏一下久别之后深夜的京都,这种机会他不想放过,只是丢下了一句话。

    “这盒子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们的。”

    京都的夜晚,比北齐上京的夜晚要显得清静少许,庆国人似乎还没有习惯所谓盛世年华,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夜晚在家里呆着,当然,那些流晶河上的花舫,城西的青楼不在此类中。

    “出来吧。我知道你跟着我。”范闲道。

    “挺警觉啊。”刘域冥从房梁上下来。

    “你今天,到底怎么想的?”

    “你是说,御书房里的事儿?我确实想过让他收回成命来着,但我不能,因为,李承泽生在天家,长在天家。我不一样,我孤家寡人,没什么顾及,但他需要。”刘域冥拿了坛酒一边喝一边说。

    “这不像你啊。他要做的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诶,如果我今天要是来给你找不痛快的话,我早就跟李弘成一起拉拢你了,何必在这街上等你。我就算再怎么喜欢他,我也是和你一起一个地方来的人,他的事,他自己担着,我的事,我自己担着。”

    “你还真洒脱。佩服,今天这酒跟你喝定了,早知道就不去李弘成的宴请了,来你这里得了。”范闲坐上马车上,刘域冥坐在梁上,当街喝酒,倒也畅快。

    “我很好奇,你真的跟海棠朵朵有情况?”

    “噗……”范闲刚入口的酒喷了出来。“咳咳,怎么个个都问我这个。”

    “谁让你给人家写了如梦令。快点,说,你和她肯定有什么。”

    刘域冥飘下来,坐在范闲旁边,两个人用现代语言交流,不谈什么拉拢,不谈国事,只谈其他。确实挺不错,这酒喝着喝着就见底了。

    “啧啧啧,你这趟北齐之行真好玩啊,看来,我要抓紧脚步了。走天下总比窝在这里来得痛快,我去大兄弟,我跟你说,这狗……”刘域冥话还没说完就被范闲捂住嘴巴。

    “你飘了吗,这不是在我们那个年代好吧。”范闲低声在她耳边道。

    “哦,对,我忘记了。”

    “看你也喝的差不多了,回去吧。等没人的时候再说这话。懂?有空再一起喝。”范闲下了车边走边说。

    刘域冥看着他走掉的方向,微微垂眸,转身飞上房梁回了王府。

    范闲负着手,在夜色中缓步前行,邓子越抱着个盒子跟在他身后数步,忽然间范闲停下了脚步,对着身前身后那些黑暗处招了招手,隐藏在黑暗中专门负责保护他安全的那些监察院吏员,有些不知所以地现了身。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你们在我身边,何必还要刻意留在黑暗里。”范闲笑着说道。

    邓子越苦笑着解释道:“朝官们不喜欢看着监察院的密探在街上,百姓们也多有畏惧之感……只怕对大人影响不好。”

    范闲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笑着说道:“你们老在人房顶上走,难道不怕影响别人睡觉?”

    “刚刚出现的那个姑娘,不必去查探她,她和二皇子的关系,我也清楚,她与我……”想到今天御书房她说的话:“她与我私交不错。”

    众下属面面相觑,却也是依着提司大人的意思,来到了街上。这些人都是当初在监察院里并不怎么得志的官员,王启年受命组建启年小组的时候,也很用了些心思,找的都是些合用之人。

    如今启年小组里的人跟着范提司,在院中可谓是春风得意,不论是去八大处里哪边交待公务,对方总是恭恭敬敬,而且每月除了俸禄之外,还有很大的一笔津贴,这种转变让他们深觉跟着范提司,实在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情。

    时近中夜,气温渐低,邓子越赶前几步,将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搭在了范闲的身上,然后马上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一行七八人向前走去,众人都穿着监察院特制的那种黑色单衣,下摆在膝盖之上。衣料并不怎么反光,看上去有一种阴沉的观感。

    月光下,一行人正保持着一种很有味道的距离,沉默而同步地将范闲拱卫在正中,向着前方行去,银光如雪,黑衣如墨。

    刘域冥回到了王府,看着李承泽盘腿坐在椅子上,刘域冥走了过去:“殿下,是等我?”

    “是啊。”李承泽看着她。

    “殿下,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刘域冥道。

    “今天……”

    “想过,我也有想过让皇帝收回成命,但我不能。若我提了,不仅我会死,你也会受罚,我不可能看着你受罚,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是他们所不能容下的存在。倒是可怜了那姑娘了,被当做棋子。”刘域冥道。

    李承泽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后道;“你知道这件事情?你不阻我?”

    “殿下,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慈恩都会伴在你左右,这么多年来,慈恩只愿殿下在除了不是自愿踏上这条路上以外,其他的皆有选择,就算是输了,那也是自己的选择,也就不会有遗憾了,我只要你此生不留遗憾。”刘域冥转身蹲下,看着李承泽道。

    刘域冥是有的是办法可以不让叶灵儿嫁给他,她变成叶家的女儿不就行了,但她要做的事情就会受到限制,远不如她现在侍卫这个身份办的方便,隐蔽。

    如果她提了这个设定,估计庆帝与叶重也很乐意见到这一点,但她毕竟不是真正叶府的女儿,所以行事起来没什么顾及的,叶家也不会尽全力,事情结束之后他都不用再费尽心思单独去杀她了,两个麻烦一起解决了。直接一道赐死圣旨,她和李承泽都无了,这不就破坏了时间线了吗。

    而叶重的亲生女儿叶灵儿嫁给李承泽就不一样了,叶灵儿是叶家独女,肯定备受宠爱,刘域冥打听过,叶流云这个大宗师可是很疼她的,独门武功都教了叶灵儿,事情若败,叶流云不可能会看着叶灵儿被赐死。

    叶灵儿虽说被当做筹码一般抛给了李承泽,但无论是庆帝看重的天家颜面还是真怜惜叶家的衷心,庆帝都不可能赐死李承泽这个儿子,只会囚禁他在府中,留着他这条命去安抚叶府。李承泽的性格,绝对不会让自己变成后来的安抚别人的筹码,所以又回到了时间线,他会自己服毒自杀而不是直接被赐死。

    “殿下,别想其他的了,这良辰美景,不该是谈风月的好时候吗,要不,我们想象一下吧,如果,你不是皇子,你会去做什么。”

    “emmm,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这样的生活。”李承泽想了想后说道。

    刘域冥轻声笑了笑,范闲啊范闲,你还真特么的像是个文科状元。这是五代之时,李煜做的诗《渔父·一棹春风一叶舟》他虽然生在帝王家,可李煜无心于皇位,只想做个逍遥王公。一天,他看到一幅《春江钓叟图》,于是题写了此诗。

    他羡慕那江上的渔翁,春风中泛舟,一边饮酒,一边垂钓。花铺满水中小洲,酒注满手中杯盏,我在万顷波涛中获得了无尽的自由。

    她明白,如果李承泽有的选,虽然他不一定会去钓鱼,但他绝不想再生在天家,刘域冥想象着,如果李承泽在其他地方,那他一定是在临江临水的宅子中,抛开尘世的喧嚣,缱绻于笔墨之幽香,闲时一杯清茶,享受一份悠闲与惬意。

    望向窗外,静看花开花落,默念寂寞舒卷,洋洋洒洒的落叶,如蝶舞蹁跹,似落英缤纷。

    偶尔呢,去听听曲子,高山流水遇知音,弦音抚琴生。这便是,原本李承泽想要的人生。如果李承泽不生在天家,他就该是这副模样。

    “殿下,你所想的,一定会实现的。”刘域冥看着李承泽道,她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借你吉言了。”李承泽只当姑娘心善,安慰自己。但他忘记了,她对他说的话,一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