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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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错轨

    “哎卧槽?真的假的?你这么高分?”

    这同学叫宋恿,表情好像正从高荏那儿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高荏看见那张震惊中透着几分艳羡的脸,不由地抬手朝他挥了挥,心里却颇有得意,巴不得对方再多说几句。

    宋恿往前赶他一步,顺势搭上他的肩:“不是,你别是逗我啊?”

    高荏笑:“骗你是狗。”

    宋恿摇摇头:“那我就不懂了,你这分上哪儿去不行,非得来我们这学校?”

    话出几秒,只看见高荏目光唰地冷下来,装没听见似的一个劲儿往前走。

    对方穷追不舍:“嫌别的地儿远?”

    “不是。”

    “咱这儿学费便宜?”

    高荏又摇摇头。

    宋恿把搭着高荏肩膀的胳膊落下来,眨了眨眼奇怪道:

    “我想不明白。”

    高荏冷笑道:“说实话,我也他妈的想不明白。”

    宋恿一抬眼,只看见高荏两眼隐隐冒着火,明显是有气撒不出来,多的也不敢再问。一直到出了校门,一通电话打过来,高荏的情绪看上去才有所缓和。

    “老地方见!”

    宋恿朝原地站着的高荏挥挥手,两人就此暂时分别。高荏对他回以点头,然后默然接起手中的电话。

    正如高荏他妈在电话里交待的一样,掏钥匙打开家门,一个矮小的身影果然出现在沙发上。那是高荏刚满四岁的妹妹。见高荏从大门走进来,她像是见了陌生人,一个劲地往沙发里面缩。

    自他妹妹出生以来,高荏和她也没打过几次照面。高荏周内通常住在学校,只有周末回家,于是与妹妹相处的时间自然大大减少,但这只是次要原因。

    高荏冷眼看了她一会儿,换了鞋就往卧室里走,当她是空气一样。

    更主要的,高荏根本不想和她熟悉起来,甚至希望她不要经常出现在自己家里。所以高荏周末通常往外面跑,不爱着家。

    脱了校服换身便装,又踩了一双篮球鞋,在房间里转悠一会儿,临走前给窗台上的吊兰洒点清水。

    宋恿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高荏已经算好时间站在客厅的大门旁边。

    一只手搭在门把上,他不放心又回头看了一眼,妹妹正很小心地缩在沙发一角,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也一直跟着自己在转——尽管电视正在播放某个火热的儿童动画片,但她看上去对此毫无兴趣。

    高荏完全没在意,出了门就径直往篮球场去。

    他妈吩咐他在家照看妹妹的事,他嘴上答应但完全没打算照做。

    用行动跟爸妈明面上直接叫板,这还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

    不久前和爸妈的那段谈话,死死地糊在心里挥之不去,时不时还要跳出来烦他一下,爸妈当时说的什么,他甚至已经能一字不落给背下来。

    高荏为此心里反反复复窝起憋闷的怒火,抑制不住地向外燃烧,他的脚步时快时慢,捏着的拳头也时紧时松。

    为了平复糟糕的心情,他又在途中绕了远路,目的是为自己拖延时间。然而绕的路越远,他的思绪反而变得越来越繁杂,像抓不住的十二级狂风,直搅得人脑壳痛。

    最后终于被他磨到了目的地。看见远远在篮球场上朝他挥手的宋恿,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才稍微被抛在脑后一点,他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今晚应该专心打球。

    宋恿一边从包里掏出篮球,一边抱怨高荏来得太慢,不久后两个人就抱着篮球,茫然站在被占满的场地边缘,四周人声鼎沸。

    “要不找个人少的拼一下?”

    高荏点头,向前挪了几步,朝周围的篮球架下看,到处都是热血沸腾的高中生和满场子飞舞的篮球。只过了片刻,还没等他找见目标就莫名其妙被宋恿在后头扯了扯衣服。

    高荏一回头,只见宋恿正扭着脖子往他身后指,好像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有个小妹妹一直跟着咱们,你认识吗?”

    天色渐暗,那张稚气的脸在梧桐叶影的遮挡掩映下让人看得极不清楚,但高荏转过身子后只是恍惚了一下,随后便生发一个不长不短的吐息。

    圆头圆脸,小花裙儿,外加一个俏皮的小麻花辫,松垮垮地追在身子后边。

    球场上白花花的照明灯霎时间一阵闪烁,随远处荡来的鸣笛声一同让周身的空气闭塞。

    宋恿见状往后缩了缩,复杂的表情没有征兆似的在高荏的脸上浮现,一股冷风顶到宋恿后脖子上,仿佛在警醒他即刻远离面前这两个人之间的仇怨。

    等等,仇怨?

    宋恿眼珠机灵地骨碌一转,觉得事情开始变得莫名有趣起来。

    这种事儿他见得多了。

    高荏横着一张脸,居高临下,面前的小女孩似乎正为自己一路跟来这里而洋洋得意,高兴都写在脸上。

    高荏那时想问她是怎么跟来的,明明自己走得是那么快,为了排解心事还特意绕了好几个弯子,但心里一股拗劲儿冲上来,把到嘴边的一句话愣是直直给它拽了下去。

    高荏那时一定有一瞬间连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一直以来那么厌嫌自己眼前的妹妹。

    “高荏,”站在身边的朋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不说话?”

    扭头看见宋恿投来关心的目光,他这才回过神来,认真向朋友说明情况。

    “总之今天是玩不成了,”高荏朝朋友挥了挥手,然后往前走了两步牵起妹妹,“我得先把这小家伙送回去。”

    宋恿心里暗叫不好,又奇怪这家伙在短短半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怎么来了个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等他答复,高荏已然牵着妹妹转身往球场外走。

    “哎不是,你慢着!”

    宋恿把篮球咚的一声扔在地上,向前一个箭步,拦在高荏身前,他很快伸出双手抓住高荏的两肩晃了晃,这几下晃得高荏一脸茫然。

    “你怎么这么糊涂!”

    “糊涂?”

    宋恿心里暗笑,高荏的家庭状况已经被他摸得大差不差了。

    他捏着高荏的肩,装作语重心长:“你啊,好好把事情想明白了再走。”

    高荏不爱和人提起他家里的事儿,周末经常泡在外面,有家不回。这些异状百分之八九十和他妹妹有关。

    “你想想,自己为啥急着送妹妹回家?”

    对于处理不好家庭关系的父母,一定就像高荏爸妈这样。他们把过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高荏妹妹身上,对高荏来说,被冷落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因为你要是放任妹妹在球场上不管,你爸妈一定会问责你!”

    那么高荏一定会把仇恨的情绪或多或少地投射向他无辜的妹妹,因为这个人的存在,甚至让他无缘报名学费稍高的重点高中!

    可恨至极!

    “他们才不关心你有没有属于自己的娱乐时间,也不关心你妹妹是不是自作主张从家里跟出来的,他们能看到的只有一件事:你没有看好她!”

    至于刚才你着急送妹妹回家的态度转变,我管你小子是害怕被父母问责,还是真的良心发现想当一个好哥哥,总之话里一定要戳你的痛点,才能帮你更好地权衡利弊!

    “我知道你也担心妹妹的安危,害怕她在外面遇到危险。但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越是害怕受你爸妈问责,越是顺从他们的心意,他们就越看不到你的可怜!你是无辜的,凭什么受他们使唤!”

    宋恿知道自己没别的本事,但就论起交过的朋友数量,他认为还没几个人能跟自己比。他听过无数复杂的家庭故事,了解无数同龄人压在心底的心事。

    说服高荏这个意志不坚的傻大个,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宋恿把头凑近,语声低微,语气真诚:“这样,我给你支个招,你看有没有需要?”

    高荏垂头,在夜色的掩映下难以看清他所掩埋的面容与神色,他整张脸是那样的昏黑,而后只听他苦涩地叹了一口气,调转身子,捡起刚才宋恿扔在地上的篮球。

    宋恿掩盖不住心里的得意,他最喜欢高荏这个类型的朋友,意志不坚的人往往听劝。

    后来从高荏手里接过篮球的好似不是宋恿,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高荏低头看向妹妹,表情还是那样让人有点不可捉摸,妹妹也正小心地抬头看向他。

    “你看,”恶魔止不住从头到尾地狂喜,心说,“他在动摇了。”

    金光闪闪,霓虹满天,酒楼饭店琳琅满目地排了一整条街,气派恢宏的楼宇仿佛大有千万来间,热闹非凡的不止店里,人声喧天的也不止店外,总之半只脚还没踏进街区,就有酒杯叮铃哐啷撞在一起的噪音传进耳朵,高荏懊丧着摆了摆头,他向来讨厌过分刺激的东西,那会让人敏感得心神不定。

    妹妹让高荏背在背上,听见楼里传出喧闹的劝酒声,躲闪似的把头向下猛低了一截,大概是并不乐意进入这片所谓的繁华地带,她在背后揪了一撮儿高荏的头发握在手里,暗自用力以宣泄她的不满。

    高荏头发让她揪着疼,但他还是一言不发,一步一步跟在宋恿屁股后头,稳健地向前迈进。宋恿如果趁这时候回头,就能恰好看到高荏眼睛里浮出的一抹阴冷,还有拥在他嘴角的那股狠劲儿,他半张脸映出来自街边霓虹灯的闪射,那表情暼上一眼就能让一般过路人背后透股凉风。

    但是宋恿并没有回头,他一心注意着视察四周,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已经和周遭成熟的环境融为一体,每一个步伐都让他走得很有姿态。等他有意识地回过头去看时,只上下两张愁眉苦脸,一大一小地映在眼前。

    宋恿见了也不觉得很有同感,只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看你那苦瓜脸!”

    高荏冲他摇头,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一种颓丧状态下的自言自语:

    “我不喜欢酒的味道。”

    “尤其是这里的。”

    宋恿倒是听得清楚,他咧嘴笑了一下,用下巴指向临近一家门客爆满的店面,那店里面正值酒气滔天:

    “他们八成也不喜欢酒。”

    “尤其是这里的。”

    妹妹垂头趴在高荏肩上,嘴里哈欠正打个没完。

    “就是这儿,对不?”

    宋恿像执行跟踪任务的私家侦探,一旦发现和目标距离太近就立马找掩体把自己藏起来。他的目标是一家灯火通明的门店,门外两扇巨大玻璃橱窗擦得干净透亮,于是从街上得以窥见店面的规模并不大,只要找定合适的角度往里面看上一眼,席上宾客便能一个不漏地被两人尽收眼底。

    和躲在长椅背后——躲了跟没躲一样——的宋恿不同,高荏站在店内灯光照射不到的阴暗处,他把妹妹从背上放下来,嘱咐她安静站在一边。为了尽量不引人注意,他一边假装把电话轻搭耳边——其实这样看起来更可疑,像私家侦探——一边小心向不远处的店内窥探。

    这是宋恿给他出的主意。

    乖乖听爸妈的话,把妹妹安全领回家,这看似是众多选择当中的唯一最优解,实则只是软弱的退让与妥协。这么做只会让爸妈更加忽视他的需求,他们看不到他为了妹妹所牺牲了多少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

    这不是最优解。

    把妹妹丢在球场,任他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这则是最蠢的选择。虽然争取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也向爸妈宣示了自己的反对态度。但这么做的后果也只有先被父母大骂一顿,别无其他。

    所以必须主动出击。把看孩子的任务当皮球一样重新踢回到他们面前去,主动带着妹妹找上爸妈,这才是最优解。他们也许会骂他,会怪他,但他们就是没理由说高荏没看护好妹妹的人身安全,更重要的是让他们看到属于他自己的意见。

    “高荏,你不是你爸妈的看孩子机器,你没理由因为妹妹的出现而被你家里人冷落。”

    宋恿先前如是一字一句向他郑重说道。

    高荏此时脑袋里不知道又想起什么,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哎!魔怔了?问你话呢!”伏在长椅背后的宋恿回头朝他小声吼叫,“看见你老爹了没?”

    高荏镇定对他回以点头:“就是这家店。”

    和周围其他人一样,他爸正在这家店里喝酒应酬,一脸醉醺醺的。

    高荏那时脑里于是闪过很多东西,他稍稍有点怀疑爸妈,怀疑老师同学,怀疑伏在长椅背后的宋恿,怀疑这条霓虹闪烁的大街,怀疑这个世界——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怀疑的东西有点太大了,于是最终也是回到最初,他开始怀疑自己。

    他怀疑,所有的一切都黯然开始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错轨。

    不过既然已经走了,那就走到底。他于是把浮躁跃动的心脏一沉,决定等事后再回过头来亲手掩埋这段过错的辙迹。

    他抱起妹妹,将她抬高到与自己同一视线高度,伸手指向明晃晃的店内。妹妹那么灵光聪明,一定是一眼就看到了父亲的所在。

    然后他把妹妹小心推至店门口。

    然后他在宋恿的催促下加速迈步离开。

    然后他回头看妹妹不解的神情,看妹妹不得不委屈走进喧嚷的饭店。

    然后她一定是找到爸爸了,她和爸爸待在一起。

    然后……

    “然后这才是那段经历的全貌,我很抱歉之前对你撒了谎……”

    老高抬着陈金松的尸体走在我面前,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我听不清他消失在风中的尾音了。

    那之后发生的事,正如老高在高中时与我所叙说的。他红着眼圈,神情低迷,整日不吃午饭耗在教室里的情形历历在目,仿佛自己把自己关进阴暗闭塞的牢房。

    那时听过他有所隐瞒的叙说,我自以为几乎能够理解他悲伤的心情;但如今听完故事的全貌,我无法想象当老高找回饭店,得知妹妹已经失踪的消息的时候——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正思忱时,老高的声音又重新在我耳边响起,他似乎重新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开口继续向我道:

    “老白,我是个混蛋。”

    “但既然我这个混蛋决心改过,就必须把一切全盘托出。”

    “那时没等宋恿多嘴,我已经牵着妹妹往球场外走。”

    “但当时我是朝向西边走的,动身后就没有一点犹豫,那并不是回家的方向。”

    老高仰面,林中狂风把他鸟窝一样的头发胡乱吹成一片。

    “我早就决定把她送到一群酒鬼身边去。”

    “是我亲手杀了她。”

    老高匆忙离开那家饭店时,只远远看见妹妹走了进去,此后便再也不敢回头。

    他怕别人察觉,也怕自己察觉——回头的那一刻,他心里涌上短短一瞬的可怕想法:

    他希望妹妹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老高在森林里把实情向我娓娓道出的时候,两行混浊的泪一定已经布了满面。虽然他背对我,我并不能看得清楚。

    但我知道那样的眼泪,任风吹是吹不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