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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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二条路

    浪潮,无止无息,从外围——城的一边向中心小岛源源不断地汇涌。我们乘着竹筏逆流而上,比来时顺水要吃力得多。

    老高一边用力推桨,一边和我商讨离开蛮荒后的相关事宜。这其间他提到有关我的怪病,问我此后相关的解决打算,我摇摇头说还得先找到许子镇再说。

    大大小小各路神医见了我的病都说无所耳闻,只有这个许子镇知道些什么。

    “那个神棍儿是冲你来的,你确定?”

    我点点头:“对。”

    “莫名其妙。他要你来这里做什么?这地方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

    “……”

    “但陈爷在这个地方,”老高狐疑地动了动眼睛,“是巧合么?”

    “我不知道。”

    但总觉得冥冥之中有注定。

    我们都不小心被人牵了鼻子。

    自从上了竹筏,谷雨和李禾褚始终像两座古老敦实的石像,一左一右坐在筏头,不说一句话。谷雨盯着上下起伏流动的湖水,和先前站在湖边时发呆的情形一样,看得出神。李禾褚只是摇着桨,眼睛有时好似看着对岸,有时又像什么都没在看。

    老高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烟,他不点,只拿烟叼在嘴里,叹道:

    “打早上忙活到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看表:“六点。”

    “六点……”老高掰着手指头仔细算了半天,“那外面该过了快两周了。”

    “走出去不算时间?”我苦笑道。等我们重见天日的时候,都该再过一周了。

    老高烦闷地“啧”了一声,他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然后又放回嘴里。

    谷雨忽然悠悠地道:“不用那么长时间……”

    “诶?”我和老高立马扭头看他。

    谷雨转过头来,不再看向波涛汹涌的湖面,问:

    “你们进了岛上那片林子,那里的风是什么朝向?”

    “不知道,”老高捻着下巴,回忆林子里的情形,“但与其说是不知道,不如说那风向本身就是乱的,所以才叫人捉摸不透。”

    “果然,”谷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朝向老高说,“你在岛上的推理是错的。”

    “错了?”老高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拈在手里,看上去突然来了兴致,“行,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于是谷雨停下摇桨的动作,他向我们转过身来:

    “自从进了蛮荒开始,我就诞生出一种奇怪的感受。”

    我和老高都感到好奇:“什么感受?”

    “很顺,很通畅,明明是我自己控制脚掌向前迈动,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走。

    “就连在这湖水里划桨的时候也一样,即便湖水的流动轨迹并不是直线。但在那座岛上,完全没有相同的感受,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不会有那种顺畅的感觉了。”

    老高听罢点了点头:“上岛之后,风水确实变乱了。”

    “所以我觉得小岛并不是蛮荒的一部分,”谷雨伸手指向湖中心的小岛,“它被蛮荒排除在外了。”

    我问:“如果小岛不属于蛮荒的部分,我们在林子里朝西走,又怎么会绕回起点?”

    谷雨道:“这只能说明小岛具有和蛮荒相同的特质……至于那小岛是什么暂且不谈,但它一定不属于我们现在所处的蛮荒。”

    “好,可以这样解释,”老高拍拍手表示赞成,他接着问,“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不知你想通了没有。”

    “什么问题?”

    老高道:“就是那个问题,城市里的风水走向为什么和湖里的不一样?”

    谷雨向他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说城里的空间被扭曲了吗?”

    老高笑道:“那只是我的猜想,不一定对。”

    “蛮荒是坦诚的……”谷雨低头看向竹筏四周溅起的浪花,如是道,“即便是通过这些来势汹汹的浪潮,至少我也能感知到,它是坦诚的。”

    坦诚如巍巍高山,直白如沧沧流水。

    山水从不说谎。

    山水孕育万物。

    “但在那座城里却不然,这份坦诚被掩埋了。”

    “我有一个猜想,需要验证。”

    说罢,谷雨侧身凑上一旁缄默的李禾褚,后者被吓了一跳。

    “排除直接从大街上穿过整个城市的走法,我们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对吗?”

    沉默片刻,李禾褚把目光回正不再看他,他手上仍然不停地摇着桨。

    “有。”

    我和老高坐在筏尾面面相觑。

    李禾褚接着道:“需要的话,我带你们走。”

    竹筏靠了岸,我和谷雨依次跳至浅水滩上。李禾褚下筏的动作非常笨拙,由老高把他搀着,这才差不多落地平稳。

    李禾褚下了筏,就一瘸一拐地走在我们最前面,主动承担起领路人的角色,他将带领我们走向所谓的“第二条路”。

    我看他刚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见老高又在身后唤我的名字,一回头,看见老高把陈金松的尸体搁至一边,费力抬起竹筏一角,于是不用多言,我赶忙凑上去抬起竹筏的另一角,和老高一同搬起这块方形的大家伙。

    “放下吧,”前方忽然传来李禾褚的声音,他简短道,略显疲态,“我们带不走那么大的东西。”

    我和老高相视无言。

    那块竹筏最终被我们扔在了岸边。

    由李禾褚领着,我们先是进了那座氛围奇诡的城市,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枯木,熟悉的大狂风,迎面吹来。李禾褚对此显得不骄不躁,纵使大风让他只能眯着眼睛继续前行。

    向前走了一阵子,他停下艰难的步伐。

    我问:“怎么了?”

    没有回应,犹豫了一阵,李禾褚径直走向我们所处街道右手边的一座小木屋。缓慢走上两级台阶,他开始去卸门上的锁扣。

    李禾褚要做什么?

    虽然疑惑,我们三人还是迈步跟了上去,只见李禾褚卸下房门的锁扣,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们跟着李禾褚走进木屋,肆虐的狂风不再迎面疯了似的吹过来。

    小木屋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我抬眼打量几眼,潮湿的四面墙壁,坑坑洼洼的地板,还有一张破旧的小木床。比李禾褚的那间还要穷酸上不知几倍。

    老高问:“我们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李禾褚淡淡回应道:“走第二条路。”

    李禾褚上前挪开紧贴墙壁安放的小床——那之下的墙角处随即显露出一块颜色较深的方形地板。他紧接着绕过小床,朝那块深色地板上用拳头按了按。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深色地板应声弹起,其下是一条深邃而黑暗的隧道。我们三人见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李禾褚倒也不多说什么,他率先钻进隧道口,动作十分迅速。

    这个方形洞口不宽不窄,是刚好能挤进一个人的大小,用小床在上面恰好盖得严严实实,若不是刻意去挪动观察,恐怕在这房里待上十天半个月都不足以察觉这道暗藏的机关。

    还真让老高给猜对了,这道机关一定能通向城门之外。

    我看了看老高,他为此眉毛得意地飞起,神采飞扬。

    不过我想他高兴得太早了,把陈金松的尸体也塞下隧道里去,恐怕是个复杂的技术活儿。

    这条地下的暗道里黑漆漆的,走在里面不能站直身子,但倒是比我所设想的要宽上许多,即便我们四人并排在隧道里向前行进,也依然留有足够的活动空间。李禾褚在隧道里的地下四处摸摸索索,终于拿到几根木棒和一盒受潮的火柴,他在火柴盒里挑来拣去,拿出一根还算完好干燥的给木棒点上,于是我们这才得以看清四周的状况。

    地下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只一条长长的隧道向前不断纵深蔓延,每走大约一两分钟,头顶就会出现一个和先前一样的方形暗格,我猜从那里出去后,一定会看到黑漆漆的床底。

    “和在湖上的感受一样,果然这里才是蛮荒,”谷雨抱着伞在隧道里蹲伏前进,他思索道,“和湖上的风水走向一致的是隧道,而并非地上的城市。”

    山水之诚,不能被猜疑,只能去感受。蛮荒就在这,从来没有被扭曲,它真实的部分只不过被那座城市所掩藏起来罢了。

    我接着道:“所以城市里的路线,果然是以某种手段拉长了两点之间的距离。从城口到湖泊,看似是一条直线,实则只是用以混淆的假象。”

    老高蹲下来把陈金松的尸体托在头顶,尽全力不让其蹭上墙壁,他哀怨地说:“那么走这条隧道,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城门口了。”

    “嗯,”走在最前面的李禾褚闻言应道,“就快到了。”

    虽然仅仅不到二十分钟的行程,这和在城市里的街道上进行六小时的长途跋涉相比简直一根毛都算不上,当我按照李禾褚的指示终于从一道弹开的地板里爬出的时候,双腿还是感到酸痛难忍,毕竟受隧道高度所限,这一路走来只能匍匐着身子,我们都出了很多汗,也真是够辛苦的。

    从床底爬出,映入眼帘的仍是一间风格简陋的破旧小屋,看不出来和最开始那间有什么区别,恐怕这座城市里的所有房间都长一个样。

    在我接应陈金松的尸体冒出洞口后,老高和谷雨也先后从隧道中爬出来,钻出床底,他们先是掸了掸身上的灰。老高背起装有陈金松尸体的袋子,擦了擦汗说:

    “还以为会从李禾褚的房间爬出来,这他妈是啥地方?”

    小屋的窗外弥漫着一团一团的白雾,这是城市外围的特有景象之一,恐怕我们所处的这间木屋也离城门口已经很近了。

    “对了,李禾褚怎么没上来?”

    我们挪开简陋房间里的小木床,朝未合的地板下仔细观望,却早已不见李禾褚的影子。老高把头探进去唤了几声,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老高直起身子喃喃道:“不会出事了吧?”

    我摇摇头:“应该不会。”

    老高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们三人于是站在那间狭小的木屋内,长久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