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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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死亡 赠礼 告别

    李禾褚自己回屋了。

    他在隧道里找到通往自己房间的出口,然后从弹开的地板下爬出。

    我们三人会走出木屋,路过白毛怪物的坟葬,弯身钻过狗洞一样的城门口,启动停在城墙远处的那辆汽车。

    我们就此别去,没有告别,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就是李禾褚在最后做出的选择,恐怕因为他朋友的事,仍对我们怀恨在心。

    也许我们应该顺从他的意思。

    毕竟一个朋友的命,是无论拿什么补偿都显得亏欠的。

    但也许我们又做不到。

    当老高拉开木屋的门,带头走上街道的时候,我心想他是尤其做不到的。

    街上大雾满天,不远处的城墙,在雾的掩映下若隐若现,两边的树仍然造型奇诡地向上冒着,透出已经令人习惯的阴森恐怖。我们三个一路向城门走,很快路过李禾褚的小木屋。

    我原本以为李禾褚一定会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再出门来见我们,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当我们路过那座屋子的时候,他正一动不动坐在屋后的那片空地上,坐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土包面前,他垂下头,不知正在想什么。

    我们向那片空地走近,才看见那土包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朵淡雅的小白花。

    听到脚步声渐进,李禾褚没有回头。他只是坐在那里,坐在白花下的小土包前,那之下埋着他的朋友。

    我唤道:“老高。”

    “我懂,”老高舒了一口气,他抓抓脑袋,“可东西不都丢在岛上了吗。”

    老高没有多说,转而伸手拍了拍一旁的谷雨:

    “谷雨,把车钥匙给我。”

    我们剩下的东西几乎都在车上,让李禾褚挑些自己喜欢的留下来,就当是临别前最后的赠礼。老高背着陈金松的尸体,手握谷雨转交他的车钥匙,自告奋勇去车上取些东西回来,顺便先在车上安放陈金松的尸体。

    他临走前,我问:“要不要帮忙?”

    老高冲我摆摆手,眼里似有光芒万丈,好像他一个人能担下世上所有的事情。印象里,我在他眼里一瞬间大概看到了很多东西,但事实上好像又没有。

    如今我已经说不清了。

    他转而向城门的方向迈步离开。

    如果换作平时,无论他拒绝与否,我是一定会跟上去的,但那天没有,那天我总觉得李禾褚的情绪有些不对,好像我一旦离开,就会立马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在我绞尽脑汁去思考该如何打破这尴尬死寂氛围的好长时间里,李禾褚仍然没有回一次头。

    那时我已经不知我们将要送他的,是赠礼还是赔礼了。

    那朵白花随风微微飘荡。

    李禾褚的呼吸随之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他把头整个完全地埋下去,两只握紧的拳头不断地发抖,他的背部猛烈地上下起伏,连头发的尖端也在微微地颤动。

    “李禾褚?”

    他一下子不抖了,但呼吸依然急促,脸还埋在大腿上。

    “李禾褚。”

    过了好一会儿,猛烈的颤抖再次加剧,他忍着哭声,阻断哀号,周围的空气也为之而变得无比痛苦。

    “李禾褚……”

    小白花的香气弥散。

    谷雨看上去为此被吓了一跳,他紧紧抱着那把黑伞,一脸无措。

    我看见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得到缓和,身子不再像先前那样大幅度地抖动了。

    李禾褚渐渐抬起了头。

    他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眼里的水面完全乱作一团,泛起无数混乱的水花。我第一次见那样糟糕的水潭,那简直不能称得上还是水潭,它比暴风雨还要混乱。

    李禾褚怀着这样的目光,开口对我说,让我去追上老高。

    李禾褚说:“再晚一点他就要死了。”

    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想明白,只是听完他的话就乱了分寸。我恨不得手脚并用跑出城外追上老高。

    然而这段路实在是太长了。

    弯身钻出城门的时候,我又感到从胳膊上传来一阵刺痛,我害怕自己下一秒就要晕过去,像几天前没追上居婉的情形一样。

    出了城门,满眼是雾,前方究竟有什么东西一概看不清楚。我只好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声呼唤老高的名字,像被蒙了眼睛的白鼠,一切命运都不能由自己决定。

    没有回应。我愣了一下——

    只听见远处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滚滚的热浪扑面而来,我被热浪裹在其中,顿时发不出任何声响,我那时只看见远处好像隐隐闪了几道红光,然后下意识用双臂护在眼前……

    大团的黑烟随即出现在天上。

    我颤抖着走向黑烟出现的地方,浑身无力,爆炸的余响似乎还在四周的山间回荡……

    我忘记自己走了有多远。

    只记得看见一地破碎的零件,一些断肢和模糊的血肉,黑焦焦得不可名状,还有车的残骸,其上仍有熊熊火焰灼烧。

    以及,因为爆炸而诞生的,形状诡异的一地黑灰。

    我吐了。

    不,我没有吐,当时我吐不出来。

    后来,恍惚中我又走回城门口,弯着腰钻了进去,先看见迎面朝我跑来的谷雨。

    然后我看向坐在土包前的李禾褚,他回望我——

    波澜过后,眼里只剩一片无神的死水。

    “谷雨,停车。”

    马上就要出山,汽车在山谷间发出呜呜的鸣响,想必等进了村子,也一定不是一般地招人耳目。

    谷雨在山脚处刹停了车,转头问我:“怎么了?”

    “放我在这下车就好。”

    “你不回村里吗?”

    “回,但不是现在。叔儿和婶子问起来,你就说我想在附近逛逛。”

    谷雨歪了歪脑袋以示不解,沉默几秒,他道:“能不能告诉我原因?”

    我闭上眼摇摇头。

    “好吧,”谷雨开了车锁,“我知道了。”

    我推开车门,示意旁边那变态和我一起下车。

    我目送谷雨的汽车消失在山外街道的尽头,在这个过程里,我背后那变态周身所散发的杀气一刻也没停下过。我叹了口气,转过身朝向她。

    这变态吊着脸,自从下了车一句话也不说,真是把面瘫本色发挥到极致……与此同时,她似乎还在袖子里拿指甲磨着什么东西,发出刺啦刺啦的怪响,仿佛接下来我一旦言有不慎,她就要挥刀砍断我的脖子。

    我冲她露出一点点笑:“别冲动……之前有些事情不说是因为时机不对,时机一到,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

    她的声音冷冷的:“那你最好现在就说出来。”

    “我会的,但你需要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她冷着脸没有回应。

    我于是坦然问出:

    “现在埋伏在村子周围的,是你们的人?”

    她犹豫着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

    “那在接触我之前,你认不认识我奶奶?”

    “不认识。”

    “好,第三个问题,”我向后稍稍退了一步站定,“李禾褚的尸体,你们已经找到了?”

    “嗯,找到了。”说罢,那变态猛地向前一步逼近我,袖子里指甲磨刀的声音变得比原来更加刺耳,仿佛下一步就要拿刀扎进我的喉咙。

    “该你说了。”

    “在这之前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尽量不让自己表现惧意,故作从容道,“你也不用生气,就是我猜啊,你来找我应该不是以个人的名义……”

    “虽然你绑我的时候拿在手里翻了两眼,但应该没怎么看到细节,”说罢,我从包里掏出那本黑色日记,递交到对方手上“这里面记录的有些东西,对你们来说应该相当重要。”

    那变态拿了日记在手里,又冷冷地瞧了我几眼,我顿时汗毛竖起,那眼神好似来自一位沉着老练但不死不休地猎人,而我是那只被猎人死死盯上的白兔。

    不过尽管怀疑,她最终还是翻开了那本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