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富贵在曙光中学上了三天课，和班长李倍蕾算是三天的同学，严格来说，和眼前这个陈海羪也算是同学，不过陈海羪并不是他们二班的，而是三班的。

    三班班长陈海羪，那可是曙光中学的风云人物。据传从小学到中学，但凡是在课本里出现过的地方，无论是城镇还是古迹，陈海羪全都去过玩过。有地理老师不信邪，在选修课里选了堂非常冷门的地方——东非大裂谷。

    这怕是放到全校都没几个人听过的地方，陈海羪不会也去过吧。要知道这可不是有钱就能去的，弄不好分分钟有命去没命回。

    让地理老师没想到的是陈海羪不但是去过东非大裂谷，他甚至还登顶过乞力马扎罗山，畅游过维多利亚湖，在马塞马拉国家公园搭过帐篷烤过肉。

    那一课，陈海羪一战成名。地理老师几乎变成了捧哏的，除了啊，嗯，呀，都没从嘴里说出过几个完整的句子。

    年少，多金，好家世，好见识，学习还长年霸榜，陈海羪几乎算得上完美，家里卖卷粉的唐豆却似乎不太喜欢他。钱富贵去上学的第一天，唐豆就提醒钱富贵要小心陈海羪。

    钱富贵本身只有三天的学校体验时间，加上又不是同班，根本没什么机会和陈海羪发生交集，也就没把唐豆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上。

    陈海羪先和金大盛父女打了招呼，这才转头看向钱富贵和大铁锅。

    “你是二班的钱富贵吧，我是三班陈海羪。”

    “你好。”

    面对陈海羪伸过来的手，钱富贵也不太自然的伸出手。出来社会十几二十年，钱富贵握过手的人，怕是一巴掌都数得完。

    陈海羪指指大铁锅上那指头大的破洞，问钱富贵：“你这是要补锅吗？”

    钱富贵点点头，道：“嗯，是。”

    “有熟悉的补锅匠吗？”

    钱富贵心说：有不早去了，就是没有呀。

    似乎看出了钱富贵心里的想法，陈海羪微微一笑，道：“我倒是知道一个，祖传的手艺，可以介绍给你。”

    拿着陈海羪给的地址，钱富贵背着锅走出老远都还觉得不真实。那个陈海羪，从出现到离去，言谈举止，接人待物，哪哪都挑不出理，哪哪都教科书般的完美。可陈海羪只是一个初二的学生呀！

    “这就是有钱人家的教养吧。”

    立身远远看着从另一个方向离开的陈海羪和李倍蕾，钱富贵不由又想起唐豆说过的话。

    要不要提醒一下李倍蕾？

    说什么呀？

    说陈海羪太有礼貌不像好人，还是说有钱人家的花花公子都不是好东西？

    完全没有立场嘛，再说了，陈海羪约李倍蕾的时候金大盛也在，他这个父亲都没说话，自己有什么立场。

    按陈海羪给的地址，钱富贵来到了弟好大酒店，它与帝豪大酒店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却仿佛穿越到了上个世纪初的另一个世界，十五块钱一晚的房费差不多已经是国内最便宜了吧。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瘦，女的胖，看钱富贵背着口破铁锅而来，非但没横眉冷对，反而都很热情卖力的给钱富贵介绍着酒店的设施。

    说是房，其实只有一张床，用做隔间的三合板，连隔壁的汗臭都挡不了，更别说声音了。卫浴是公用的，没有电视更见不到空调。不知道这里适不适合住人，这里确实住着不少人，进进出出的，好不热闹。

    费了老大的劲，钱富贵终于抢到一个插嘴的机会：“那个，我不是来租住的，我是来找吴建元的。”

    胖女老板的脸一下就冷下来，哼哼道：“那个补锅匠？他可还欠着房钱。”

    钱富贵不知道陈海羪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但毫无疑问这里确实是住着补锅匠。钱富贵也见到了他。

    七十吧，也许没那么老。

    钱富贵进来的时候，吴建元正在喝酒。酒是用矿泉水瓶装的，菜是一小碟炒黄豆。床边斜靠着条木棒，空气中有股子草药味。那是治跌打的草药，钱富贵以前在工地里经常闻到那味。

    “补锅？”吴建元抓黄豆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那是一双长年辛劳的手，沟壑纵横中积满了水洗不掉的黑渍。

    狠狠的喝了一大口酒，吴建元摇头道：“不补了，再也不敢补了。”

    买了包十块钱的烟塞给瘦男老板，钱富贵才从他那语焉不详中，提取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信息。那是一次城市文明和传统手艺的冲突，吴建元输掉了所有安身立命的工具和一条腿。

    传统手艺人养妻活儿本就不易，还要承受各方面的压力，难怪才五十多的吴建元看着像七十往上。钱富贵很想通过自媒体把事报出去，可想到如果连这十五块一天的店都没了，怕是要有更多的人无家可归吧。

    背着大铁锅往回走，地面的污水横流一如钱富贵的心情，他想去同情吴建元，却发现自己并没那个资格，因为他也不过是另一个吴建元，只是名字不同罢了。

    远处一条黑影引起了钱富贵的警惕，虽然知道自己身上没几个钱。

    天已经几乎全黑了，钱富贵此时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向前，赌那黑影只是路过，并无歹心。二是转头回弟好大酒店，在那住上一晚。

    还没等钱富贵做出决定，那条黑影已经向这边快速移动。这家伙远看就挺巨大，近看更是像座小山。

    危机已经临近，钱富贵反而不怕了。

    都是两个肩膀扛颗脑袋，咱不惹事，事找上来，也不怕事。

    这家伙得有两米高吧。

    心里在打气，可对方的身高，还真是很有压迫感。

    这家伙弄不好比那个打篮球的大猩猩还要高。

    钱富贵的手已经搭在大铁锅上，真要动起手来，它也算是件武器。

    “俺叫吴宇水，俺爹是吴建元，补锅的。”

    黑大个长得粗，说话却很有条理，隔着老远就开始自我介绍，显然是猜到了钱富贵心里的忐忑。

    “哦？”钱富贵听到吴建元的名字，心里暗松口气，之前瘦男老板确实提起过吴建元有个儿子，只是没想到小小个子的吴建元居然有一个这么大只的仔。寻思着问道：“你是特意在这里等我吗？”

    吴宇水簸箕大的脑袋上下晃动：“巷口有个饭馆，俺们去那说话。”

    “你是厨师？”两米高的大家伙，还会做厨房的活，要不是亲眼看见，钱富贵还真是不太敢相信。

    吴宇水点点头，放下手中的鱼香肉丝，转头又进了厨房。最多也就十分钟，钱富贵手中的啤酒才不过喝了半杯，桌上就摆上了四菜一汤。

    鱼香肉丝，泡椒大肠，酸菜鱼和小炒牛肉，外加一大碗冬瓜汤。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菜，钱富贵却看得口水都下来了。以前钱富贵不知道什么是色香味俱全，这次算是知道了。

    “这些都是你做的？”

    虽然已经有答案，钱富贵还是不太敢相信长得那么鲁莽的大汉能做出这么精细的小菜。

    吴宇水的眼中没有得意，闪过一丝黯然道：“俺五岁跟俺爹学习补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没想到却要进勤行找饭。”

    “我知道你和你的复原谷，说真的，我很佩服你。我们闲聊的时候，也总说起你。”

    “你们？”钱富贵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也能成为别人的话题。

    北方有个工种称呼叫‘力巴’，南方多叫‘棒棒’，官方好听点叫‘搬运工’，其实指的都是一种人——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穷苦人。力巴平时聚集居住的地方，一般叫力巴店。弟好大酒店就是一间力巴店，但现在住的更多都是像吴建元这样的手艺人。按吴宇水的说法，弟好一半以上的住客，都是曾经走南闯北的手艺人，不过现在大多都改行了。养妻活儿的手艺赚不到钱，又没有力气可卖，不改行还能怎么办。

    几乎所有住在弟好的手艺人都不敢奢望重操旧业，直到有一天，有人刷到了钱富贵的视频。钱富贵找周立春修复音乐盒的视频让他们看到了星星之火，他们不敢抛家舍业的去和钱富贵一起干，但他们很希望钱富贵能坚持下去，甚至幻想有一天钱富贵会找他们修复东西。

    “没想到，你真来了。”吴宇水狠狠灌了口酒道：“俺爹是吓怕了，俺不怕。你那锅，俺帮你补。俺不要钱，只要你把俺补锅的视频发出去，让更多的手艺人看到。”

    老兵不死，只是逐渐凋零。那手艺人呢，又该怎么说。

    直到回到铁皮屋，钱富贵的心情都还没能完全平复下来。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在潘家园那玩票似的小小地摊，居然会被人寄托了期盼。

    好……这铁皮屋真的好热呀。

    足足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如果不是铁皮做的，怕是都要化了。睡在里面，真的和睡在烤箱里差不多。钱富贵冲了两次凉水澡都无法入睡，干脆拿着书本到马路边学习。

    书中自有黄金屋，不知道黄金屋被暴晒一天能否依然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