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新区，塔吊如林，高楼入云。作为城市发展的新重点，几万建筑工人在这里日以继夜，人停工不停。

    王达书十五岁进入工地，干到现在，工龄比很多工友的年龄都大，却一直都干着和泥送浆的活，因为别的活都需要资质，而他，缺的正是资质，因为没有学历，而没资格拿到的那个资质。

    其实当年王达书已经入读县里最好的中学，没继续求学的原因很简单，家里没钱同时供养两个学生，必须二选一。

    弟弟当时就说要辍学打工供王达书上学，可弟弟才十三呀。

    小心的收起新学期的入学通知书，王达书头也不回的踏入工地。弟弟也很争气，不但学习年年第一，书法和绘画也都非常厉害，年年都获得各种的奖项。

    进入到大学，更是了不得，各大企事业单位，早早就来订人。王达书的父母天天乐得嘴都合不拢，就等着小儿子结束学业后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可没想到才毕业不到一年，单位就来电话让把人接回去。王达书一头雾水赶到，才发现弟弟还是那个弟弟，却又已经不是那个弟弟了。

    去时才华横溢，回时痴痴傻傻，除了还认识哥哥王达书，别的谁都不认识。

    父母当时就双双病倒，没多久就去世了。

    王达书压住心中的怒火，抱着两老的牌位去了弟弟的单位，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可最后只拿回一张纸条，上面用打印机打着：

    聪明杨德祖，

    世代继簪缨。

    龙蛇走，

    胸中绵帛成。

    开谈惊四座，

    捷对冠群英。

    身死因才误，

    非关欲退兵。

    钱富贵从村委那里听到王达书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想着是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没想到，还真是。

    十元管饱的街边自助，钱富贵加钱要了两瓶啤酒，递给王达书一瓶。王达书则把手中的饭，递给钱富贵一份。那年，他们差不多这样吃了一年，直到工地结束，才各奔西东。

    那年，钱富贵在表叔的工地追逐梦想，王达书则在同一个工地，为弟弟的学费而努力。两个年轻人，机缘巧合的成为朋友。

    就着马路芽子坐下，钱富贵把饭盘横放在腿上，道：“苦瓜，凉拌茄子，哈，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王达书露出了久违的笑，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人间太苦，没什么可笑的。

    十元的街边自助，十年都没有涨价，不知道是十年前赚得太多，还是十年后赚得太少。饭菜的味道却是十年都没有变过，似乎吃的人，也还是那一群。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钱富贵边大口扒饭道。

    王达书头也不抬的问道：“有活？”

    “嗯。”钱富贵看着王达书认真道：“也是，也不是。”

    王达书皱皱眉：“我读书少，有话直说。”

    钱富贵道：“我去过进德村，去前我并不知道王效书是你弟弟。”

    王达书停下了吃饭的动作，静静的看着钱富贵。这么多年过去，事未平，怒已平，早就没有当年扛灵位上单位的冲动。

    “我是去找你弟弟帮忙的。”

    钱富贵喝了口啤酒，边吃着饭，边把汝摇乐队和工艺美术陶瓷厂的事，十二花神杯的事，想请王效书在瓷胎上作画写字的事，故事一般不加任何修饰的说给王达书。

    故事并不长，将将够吃完这顿民工自助。本就是坐在路边吃的，两人吃完也没动地方。钱富贵已经停嘴，王效书却并没有接话。两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群后来的民工身上，似乎在看他们会打什么菜，似乎又无所谓他们想吃什么。

    怕是得有一支烟的功夫，王达书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越快越好。”

    今天的陶瓷厂车间与钱富贵那晚来时的门可落雀可是大不一样。流水线上，工人倒模制胎忙得热火朝天，汝摇乐队则打散各处，各有各的忙。

    同样身穿陶瓷厂工服的王效书，静静的坐在特殊的工位上笔走龙蛇，一朵荷花两只鸭，几乎同时出现在瓷胎上。紧接着两行墨字一笔而成。

    钱富贵忍不住念道：“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

    王效书喃喃接道：“在君塘下种，埋没任春浦。”

    在一边直播的王达书看钱富贵来了，忙停下手里的活。谁能想到，他这个和了大半辈子水泥砂石的泥水匠，还做起直播来了。

    最让王达书开心的是王效书来到陶瓷厂后，整个人不再像以前那样混混沌沌，也开始可以和不那么熟悉的人交流了。尤其是和厂长刘莉丽，有一次王达书有事走开，回来发现王效书居然能和刘莉丽厂长交谈。虽然只是磕磕绊绊的几个字句，却已经是这么多年来的巨大进步。

    不，王效书在走进陶瓷厂的第一天，就已经表现了与之前不一样的情绪。王达书清楚的记得，那天来的一路，王效书都很焦虑，进到厂房车间却平静了。

    是因为那些陶土，还是因为她？

    看刘莉丽向这边小跑而来，王达书赶紧收起胡思乱想。以前的弟弟王效书书画双绝，人中龙凤，什么样的美人都能配。现在，王达书只想王效书能一天一天的好起来，不求人前显贵，能生活自理就算是双亲保佑了。

    意气风发的人是什么样，就是刘莉丽这样。神采飞扬，眼中有光，虽身穿工服，却比在舞台上身背贝斯更美更飒。

    钱富贵的点子，陶瓷厂的工艺，王效书的书画，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底蕴，加上短视频和直播的推广。复刻的十二花神杯，还没上市，就已经火爆市场。各种的订单，逼得不少已经退休的老员工都不得不乐哈哈的重新上阵。

    累是累，但人们的眼里有神，脸上有笑，心头上重压多年的大石一下搬开的解脱，让累也是开心的。

    看刘莉丽过来，钱富贵笑道：“王师傅画的这朵何花清新淡雅，芳华内蕴，不愧为花中君子，尤其是这画中人，怎么有些像刘厂长呢。”

    刘莉丽小脸微红，娇笑道：“我可不敢和西施比呢，请了你多少次了也不来，今天怎么大驾光临了？”

    钱富贵苦笑道：“能不来吗，你们点了那么多外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