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富贵已经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次潘家园，但大清早来潘家园绝对是第一次。

    早上的潘家园冷冷清清，只有零零散散几家商铺半开着门，摆地摊的有来得早的，也都还没开摊，货品严严实实的包裹着。

    整个潘家园唯一热闹的地方，就是口门的早餐街，而早餐街最显眼的，则是那列正在排队的人。

    队伍最前头是一小块空地，不明所以的人，肯定不知道这排队是干什么的。可但凡是来过一次的人，都知道，那是等着买糯米饭呢。

    卖家还没来，买家已经大排长龙，就算是送了这么多年外卖的钱富贵都很少遇到。

    与别的商贩喜欢用手推车不同，冯丽霞的摊子是一辆两轮小电驴。电驴经过巧妙设计，平时是辆车，展开则成为一个小摊。

    半人高的大木桶，既能装煮好的糯米饭，又能很好的保温。糯米饭上摆着香肠，扣肉和辣椒油等小料，配菜不多，但都卖相极好，无论是大老板还是学生哥，售价一样，童叟无欺。

    钱富贵看着冯丽霞把满桶的糯米饭卖完才走过去，没想到冯丽霞居然给他留了一份。钱富贵要给钱，冯丽霞没让。

    在钱富贵吃糯米饭的功夫，冯丽霞已经把小摊又恢复成小电驴的模式，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冯丽霞似乎知道钱富贵的来意，看钱富贵吃完，骑上小电驴，道：“跟我来吧。”

    两辆电驴，一前一后，过大街穿小巷，最后停在了一个极美的地方。红墙碧瓦，古树参天，只可惜周边的房屋都已经非常的老旧，甚至是残破漏雨。

    冯丽霞示意钱富贵把电驴停好，接下来的路，可就不能骑电驴了，路窄通不过车。好在离冯丽霞的家已经不太远，要不然每天单扛那大木桶进进出出就够够的。

    进门是一个很小的院子，然后是厨房，一个小女孩带着个小小子，正在厨房吃饭。看冯丽霞回来，都跑过来帮忙。

    小女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小小子更小，哪里能帮上什么忙，更多时候是碍手碍脚，冯丽霞却很认真的夸赞他们。这个家，墙是泥做的，屋顶是瓦的，家教到是极好的。

    钱富贵刚坐下，小女孩就给倒了茶，喝了口，还是热的。

    “大哥没在家呢。”

    钱富贵往日只是买过几次冯丽霞的糯米饭，对冯丽霞并不了解，对她的家庭就更陌生了。

    冯丽霞道：“他上班去了。”

    冯丽霞的丈夫是本地人，在一所中学当老师，收入还算是稳定，却也没什么结余。要是冯丽霞也上班，那手头应该能松些，可俩孩子没人帮带，送幼儿园又太贵，冯丽霞就只能专职在家了。

    钱富贵恍然道：“怪不得你只在早上卖糯米饭。”

    冯丽霞道：“我都是晚上泡好米，清早蒸上，趁他们爸爸还在家，打个时间差，卖不卖得完，这个点也必须回来，孩子还小，我不放心。”

    钱富贵回忆道：“这么说，刚才在巷口看了我一眼的那个男人，就是大哥了。”

    冯丽霞惊讶道：“你居然看出来了，我可一句话都没跟他说呢。”

    钱富贵笑道：“是没说话，但你们有眼神交流，你真了不起，又能赚钱，又能带姓。只是半夜就要起来蒸饭，太过辛苦了。”

    冯丽霞摸着大女儿的脑袋，道：“谁让我嫁给了爱情呢。说起来，你才了不起呢，你的视频，我总看，如果你能成为大网红就好了。”

    钱富贵奇道：“怎么说？”

    冯丽霞道：“如果你成为大网红，就可以给更多的手艺人带来更多的工作，那很多技艺就能继续传承下去，而不需要失传了。”

    工作台的主体就是吃饭桌，在桌面垫上冯丽霞从墙上取下的方木板，再把木门稍稍掩起，就算是工作室了。

    钱富贵提着开水进来的时候，暑假作业已经被拆成一页页的平铺在工作台上，冯丽霞拿着个缺了口的小碗，正在调着什么。

    钱富贵放下水壶，道：“我去外面等吧。”

    所谓法不轻传，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秘籍，轻易是不会让外人看的。虽说是冯丽霞主动提出让钱富贵直播，却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半点保留的。

    冯丽霞笑道：“用不着，再不让人看，多好的手艺都要失传了。我们这就开始吧。”

    “好。”

    这次的修复直播是没有预告的，而且又是在早上，还不是双休日，直播间开播头几分钟，根本没几个人。

    钱富贵都没想到，当冯丽霞把开水直接倒在暑假作业上时，直播间突然一下涌入好多人，各种的谩骂也随之狂涌而来。有骂冯丽霞不懂修复的，有骂她乱来的。要不是直播间有自动屏蔽功能，那些恶毒的语句怕是能直接拍在冯丽霞的脸上。

    暑假作业虽然不如古董书画值钱，但他对西装男是有重大意义的，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当然也有讲道理的，他们列出各种数据分析着开水会把纸张烫伤烫坏，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只有很少很少的声音支持冯丽霞的操作，但在谩骂的洪流中，他们闪不出什么浪花就被淹没了。

    此时的钱富贵心里也是忐忑的，不过他选择相信冯丽霞。民间有话：请师则由师。既然把暑假作业交给冯丽霞修复，那就要相信她，支持她。

    冯丽霞此时完全不像卖糯米饭时那样八面玲珑，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直播手机，把所有的书页都用开水淋过一轮之后，她拿着卷成筒型的毛巾，从第一页开始以特殊的手法小心擦拭。

    岁月的痕迹在冯丽霞的手中一点点退去，书页非但没被开水烫坏，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净平整，仿佛获得重生。

    居然可以这样……

    太神奇了……

    谩骂来得有多猛，赞美回得就有多烈。冯丽霞用事实回敬了所有的质疑。

    当重新装订好的暑假作业出现在镜头前，骂人的，赞人的，全都安静下来。

    谁敢相信一个卖糯米饭的女子能有这样的技艺，谁敢相信有这样技艺的女子在卖糯米饭。

    书有修复日，人无再少年。

    钱富贵正在努力复习，又一个西装男出现在小摊前。与之前那个西装男不同的是，这个西装男戴着墨镜和帽子，才一接近就打手势让钱富贵关掉直播。

    李倍蕾远远看到钱富贵和墨镜西装男离开，想追没追上，赶紧去找金大盛：“爸，钱富贵被人带走了。”

    “带走？”金大盛一脸莫名其妙。

    “嗯嗯，戴着大墨镜，那么高，那么大，看着好凶……”

    凶吗？

    如果李倍蕾腿再长点，跑得更快点，眼神再好点，就能看到西装是上世纪90年代的，墨镜是缺了条腿的，那高大的身形其实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

    男孩是来京城求学的学生，由于家道中落，至今还欠着学校的学费。

    “家道中落？”钱富贵很奇怪大男孩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语句。

    大男孩苦笑道：“这是我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相传我家曾经有过很多的田产和店铺。”

    无论大男孩的家族曾经多么辉煌，反正现在是过去式了。出来求学，家里只能拿得出极少的路费，学费、生活费什么的，只能大男孩自己去想办法。

    钱富贵问道：“那么我能帮你什么呢？”

    论人已经三十几，论工作不过是送外卖的，收入甭提，住房更甭担，钱富贵似乎连个‘家道中落’都用不上。

    大男孩道：“暑假作业的修复真的很厉害，我想让你帮看看这个。”

    “是什么？”钱富贵一脸好奇的看着大男孩拿出的纸包。纸包是旧报纸做成的，应该有些年代，报纸都发黄了。

    大男孩边打开纸包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父亲给我的时候，说应该够交学费了。”

    是的，大男孩出门的时候，家里并不是没给学费，只是这学费不是现钱，也并没告之变现之法，如果不是父亲给的时候再三叮咛嘱咐，大男孩怕是早就扔掉了。

    不只是大男孩，换了谁怕都得扔。

    纸包打开，一堆碎纸片露了出来。纸片有大有小，无虫无洞，它得到主人很好的珍藏，却又碎得如此的绝望。

    钱富贵试着拿出几片拼了又拼，最后还是放弃，问大男孩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大男孩回道：“之前我也一直在猜，那天看了暑假作业的修复，我觉得它应该是一幅画。”

    “确实是一幅画。”冯丽霞把纸包小心包好，又递回给钱富贵，道：“不但是画，而且还是张大千的画，张大千你知道吗？”

    钱富贵抓头道：“挺耳熟，是大明星吗？”

    冯丽霞扑哧一笑，道：“张大千，原名正权，后改名爰，字季爰，号大千，别号大千居士、下里港人，斋名大风堂，近现代国画家，以宏伟壮丽、笔墨精妙的山水画和人物画而闻名于世，我不相信你不知道。”

    钱富贵哈哈大笑道：“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这画，能修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