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渡行
繁体版

第二章闲篇

    一日,姜府用膳房,有一男子端坐餐桌前,只见他身躯奇伟,相貌堂堂,剑眉星目,温文尔雅,穿着一袭金线白色长袍,腰悬一钟型玉坠,原来是那姜琤,正在慢条斯理用那灌汤包。

    姜铮先用白巾细细地拭手,然后悠悠然地提起一只灌汤包,香气氤氲,轻轻摇晃似微风轻拂,浓香的汁液缓缓下滴,令人馋涎三尺;往姜丝醋碟里一沾,再放回自己身前的小碟子里,低头便咬破一个口子,这里老饕便有一个称谓,名曰:“开窗”;鲜美浓郁的汤汁开始缓缓往外淌,然后俯身在那“窗口”缓缓吮吸如琼浆鲜美的汁液;稍许时候,包子已浑身酥软,烂醉如泥了,再用筷子把包子送入嘴中,细嚼慢咽。

    呼!真是人间美味。

    姜铮这份从容自如的稳重与风度翩翩的优雅,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倾倒,好一个跌宕风流的富家子!

    而在其旁边安坐的却是一个自幼痴傻的孩童,相貌平平,只是那双眼睛生得煞是好看,如秋水,如霜星,如明珠,流光溢彩。此时正由一帮丫鬟仆人,有条不紊地喂食着,旁边还有一位俏丽的小娘子拿着书本在朗诵着什么,声音如翠鸟弹水,如黄莺吟鸣,如珠落玉盘,温婉柔和。

    怕不是用美妙文章下饭?

    不过说来也怪,这姜淙虽说自幼痴傻,但这饭量却委实恐怖,竟顶的上三五个成年男子的量,也就是姜府家底丰实,恰如《广绝交论》所言:“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

    若是换作一普通人家,有姜淙这么一个“衣架饭囊”的子孙,再是辛勤劳作也是“坐吃山空”了。

    待到巳时,姜铮便牵着自家弟弟去幽栖园中散步休憩,园中遍植梨树,常年不谢的梨花更是挂满了树梢,美而不娇,倩而不俗,正如诗言:满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待二人行至一处凉亭,上书“听雨轩”三字,两边悬有一副对联,曰:云影波光天上下,杏雨梨云水中央。

    抬头时,忽见轩中站着一位老者,负手而立,面带微笑地看着姜铮、姜淙二人。

    只见那老者鹤发童颜,目光炯炯,身着一件靛色道袍,上面金丝绣着日月星辰的图案,下摆银线绣的则是山川大地图案,满身的仙风道骨。

    想来姜铮也算是身材高挑之人,足有八尺,可面前那老道,身姿挺拔,足比姜铮高出一个头去,不禁令人望而生畏。

    姜铮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道长,倒也未曾惊慌,想着自家府里,守卫森严,升斗小民别说进这府邸,便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会自惭形秽,低头快步绕行,生怕会玷污了大宅子一般。

    而这轩中的老者,气度不凡,更是在不惊动府中护卫仆役,径直站在这轩中,毫不避讳,闲庭信步般悠然自得,貌似在等自己过来,姜铮心中暗觉其人必不是凡俗之辈,便领着自家弟弟上前,恭敬作揖行礼,道:“老人家皓首苍颜,有仙人之姿。”

    老道人一听此话,乐了,不禁哈哈大笑道:“后生,我看你像个读书人,竟也信这鬼神之说?”

    姜铮见这老道长语气平和,态度和蔼,想必不是奸邪之徒,也笑着应答,道:“圣人亦言敬鬼神而远之,想必这鬼神之说并非无稽之谈。”

    “哈哈哈,这儒家一脉,所言之鬼是祖先之灵,神乃山川有灵。鬼者,阴之灵;神者,阳之灵。不错,这封神,驱神,役神确实是儒修一脉的看家绝活。”

    姜铮点点头,道:“鬼怪之物,小子只在书中读过吗,但是神仙中人,却并非子虚乌有。”

    “不过小子你如此笃定,莫非曾见过?”

    姜铮哑然失笑,摇头道:“那倒不曾,不过是些捕风捉影之事罢了。小子一年前大婚,在洞房花烛夜时,我那妻子居然御空而立,浑身绽放耀眼光华,仿若仙人临凡,令人难以目视,其对我言道,日后好生服侍妻族家小,不可怠慢,日后待她修成归来,定予我一场长生造化。她言罢,便倏尔不见踪影。若不是订婚三书此刻尚在婚房内摆放着,那六礼亦是我仁叔亲自操办,小子只觉得这一切,恍惚间似一场梦。老道长,你觉得,我这妻子,可算神仙中人?”

    “非也非也。”老道人听罢,不由得拽起了文,又摇了摇头,道“你家这小娘子不过是修行到了筑基期玄光外放之境,只得御气而立,并非是那得道仙人。”

    姜铮默然不语,并未答话,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再多言语,亦或是不想接这个茬,只是转移话题问道:“不知道老丈来此何事?”

    老道人指了指姜铮身后的痴傻小儿,道:“我为他而来。”

    姜铮不由面露喜色,惊叹一声,忙道:“啊!吾家淙弟竟有这等天缘,老前辈可能出手医治?在家愿倾尽家财以酬谢道长!”

    “无缘无缘。”老道人听到这话,像是吓了一跳般,连忙摆摆手,道:“老夫孑然一身,不欲沾染太多尘世因果。只是路过贵方,见有阳刚之气散逸,便冒昧进来一观。如今与你聊天也算投机,指点一下你兄弟二人倒是无妨,算是了却一场缘分。我玄门道派多修有《金篆玉函》,包含山、医、命、卜、相五类,其中这‘医’之一脉,诊治这凡间病患不过是牛鼎烹鸡。你们可去那魏国南部陵县九嶷山,寻到一处名唤苍梧院的道院。若是有缘,便可寻来一个治病的方子。”

    “多谢老前辈指点!”姜铮顿首拜谢道,“可是这魏国南部,离这儿路途遥远,我这弟弟,怕是吃不消这舟车劳顿啊。”

    老者不声不响侧身,指了指姜淙,缓缓笑言道:“无妨无妨,你这弟弟,身子骨比你可强多了。”

    姜铮一想,也是,淙弟虽说自幼痴傻,但胃口极好,除了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救不回来了,其他倒也是无病无灾。而后那老道人再言语几句,等姜铮抬头时,那老者竟已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如今见此神奇场景,姜铮也不觉奇异,只是心中艳羡,若是他自家有这等手段,顷刻间便可带弟弟前去寻医问药,何须弟弟与我跋山涉水,受这等苦楚。

    说来也怪,姜铮怎会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如此信服?

    原来在这些年的大悲大喜的冲击下,姜铮不再拘束于儒家书籍,而是遍读志怪奇书、道家藏书,内心深处不知不觉间,已然滋生了一颗求玄问道之心了。

    只见姜铮半蹲在地,抚了抚姜淙的头,又拉起他的手说道:“淙弟,大哥带你去找神仙治病!”

    随即姜铮向远处喊了一声:“权叔!”

    不一会儿,一个知命之年的男子便来到面前,躬身问道:“少爷,有何吩咐?”

    姜铮站起身,习惯性捏了捏挂在腰间的钟形玉制挂坠,有条不紊吩咐道:“权叔,如今事急从权,您准备一辆上好的马车,好载我兄弟二人去那魏国寻医问药,再准备多些细软干粮等外物,再寻两个好手,予我赶车护卫。”

    只是那姜铮不曾知晓,那老道人尚未真个遁走,只是隐身在空中,看着姜铮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模样,还有那不经意的小动作,不禁撇了撇嘴,而后方才彻底消失不见了。

    姜权听罢正欲相劝,只是大少爷自幼极有主见,知晓姜铮一旦作了决定,万难改变齐心意,如今更是为了小少爷外出诊治,也只得作罢,只是谆谆叮嘱。

    姜铮知晓魏国所在,位于吴国南边,国力强盛,与吴国世代交好,也没想着多说什么,只是宽慰道:“权叔,无需担忧,此行就当是我们兄弟二人外出散心,短则一载,长则三载,必然返还,到了城镇处,自会寄信予你报平安的。”

    姜铮又想了想,忙吩咐道:“记得把藏拙馆的道家藏书都搬出来放车上,我好路上解闷子。”

    如此,豪门大族的运转机器立马转动起来,不出一顿饭的时间,一切已准备妥当了。

    姜府大管事姜权送姜氏兄弟坐进了马车,嘱咐道:“大少爷如今天下虽说四海升平,河清海晏,可难保不会出现剪径的毛贼,万万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少爷。”

    姜铮听到前几句话,眼神闪过一阵黯然,若真是如此,我的至亲之人又怎么会遭此劫难,但还是点头道:“家里便劳烦仁叔操劳了,切记轻重缓急四字。”

    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所谓轻重缓急,语出“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乃是告诫人做事分清主次,要抓本质、抓重点、抓关键。

    姜权恭敬应答道:“少爷,小人省的。老爷夫人曾经的教诲,不敢或忘!”

    “若是南厢房那边,问起了,就说我静极思动,出门负笈游学去了。出门一趟,或许对淙弟的病情也会有所舒缓。”姜铮探出头,对姜权低声吩咐道。

    姜权自然知晓自家大少爷的意思,事分轻重缓急,人亦有亲疏远近之别。

    姜权亦是近身,在姜铮耳边轻声道:“少爷,外派的探子来报,那事儿怕是与那郡守府衙有所牵扯。”

    姜铮脸色不见丝毫波动,只见他深深地看了眼姜权,淡淡道:“让弟兄们继续盯着,待我返家后,再行处理。”

    说完便钻进车厢,不再言语。

    只是在那手扶的辕木处,留下了深深指痕。

    时间飞逝如白马过隙,大半年便过去了,只见那姜铮兄弟二人清减了许多,两个护卫眼中也透露着些许疲惫,一行人终于赶到了九嶷山山脚。

    姜铮出了马车车厢,又把弟弟姜淙抱出车厢,遂吩咐两个姜家武夫,道:“姜龙,姜虎,你二人守在就近,我带小少爷上山。”

    “是。”二人恭敬应答。

    待兄弟二人行到半山腰时,抬头便见一座亭子,名唤“翊武亭”。只见那亭子外立四根擎天玉柱,如山,如松,如磐,内衬六根赤红丹楹,雕梁绣柱。正是亭台高百丈,手可摘星辰;亭内石桌石凳,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

    亭旁绿树掩映,蜂飞蝶舞,犹如走进仙境一般。正是:曲径通幽处,松石伴泉韵,风雨几多时,亭影今尤在。

    有诗赞曰:半山半观号半云,半亩半地半崎嵌,半山茅块半山石,半壁晴天半壁阴;半酒半诗堪避俗,半仙半人修道心,半间房舍半分云,半听松声半听琴。”

    再往山上望去,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周遭十八座山峰赫然林立,遮天蔽日。朦胧间,一座道观拔地而起,琉璃为瓦,重檐画栋,金碧辉煌,气势宏伟。

    “不愧是长生之福乡,养真之灵境,真乃天上宫阙也。”

    姜铮正感叹着呢,面前突然窜出一个头挽纯阳巾,身穿黑布衲衣,脚穿云履靴的少年道童,对着姜铮二人打了个稽首,肃然道:“居士来我九嶷山何事?”

    姜铮正欲说是来寻医问诊的,突然福至心灵,作揖道:“吾兄弟二人是来苍梧院寻玄问道的。”

    小道童改口问道:“哦?师兄来自四家十姓的哪一家的子弟?敢问师兄贵姓?”

    姜铮答说:“免贵姓姜,只是吴国一官宦子弟,并非是小道长口中的四家十姓中人”。

    小道童听罢也不以为意,笃定道:“那必是没落世家的家族子弟咯?”

    姜铮想了想,自家姜氏雄踞苏城,有谱可查的就有100多代族人,虽说多是一脉单传,可怎么也不算是没落,仍是摇头道:“亦不是。”

    小道童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思议,讶异道:“我师门中数千载不曾在下院招收俗世弟子了。你们……”

    正说着,突然小道童侧耳倾听了一番,转而言道:“既如此,师兄便随我上山吧。”

    路上,姜铮神情如常,拉着自己的傻弟弟缓步慢行,只觉得自家弟弟时至运来,多年备尝艰苦,眼看也要到头了。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