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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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正当时

    这苍梧院建在魏国陵县的九嶷山上,取自“朝游北海暮苍梧”之意,乃是玄门大派星河派的下院。

    按门规所定,由苍梧院院主负责招收弟子,而后择其优者盖章书契,方可为真传弟子入星河派中修行。

    这亦是星河派真传弟子得以入门修行的唯一途径。

    而星河派中普通弟子,只需与星河派之人有师徒名分,便可算作星河派弟子。只是这些普通弟子,身份没有真传弟子身份崇高,也只得习练师传法门,道途也比不得真传弟子宽广平坦。

    至于杂役、仆从、奴婢之流,虽说身在星河派中,却算不得星河派弟子。

    这星河派中修行之人大概分为两类,师徒一脉与世家一脉。

    师徒一脉弟子若是入下院,则只需修炼至一定境界,便可入上院为真传弟子继续修行。而世家一脉弟子则不然,即使境界够了,仍需要在下院呆满二十载,以峰主之尊方可为真传弟子入上院修行。

    原因便在于师徒一脉弟子单薄,而世家一脉族人众人,动辄十万,百万计数,若是不加以限制,上院真传弟子早就人满为患了。

    其中这世家一脉,便是小道童先前所提的四家十姓子弟了。

    九嶷山中共有十八峰,每峰建有一座道台,拥有数十座洞府不等。传说中星河派创派祖师曾定规:外院弟子不得逾周天之数。

    故星河派立派两万载以来,内院真传弟子一直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

    按定例,下院十八峰,其中九座是由四家十姓的世家子弟占据,剩下的九座的则是属于师徒一脉的份额。后来因为一些因由,师徒一脉在近千载内都不曾在下院招收、培养弟子,有良材美玉也是带回内门,在自家洞府中悉心培养。只是日后成材了,虽然也算是星河派弟子,却是会失去了直接获得真传弟子名号的机会。

    这真传弟子的名号,相当于凡俗世间的进士及第,内门弟子则类似于同进士出身了。

    这上下院之别,内外院之分,乃是世家与师徒各脉叫法不一样而已。

    由此也可看出,世家传承注重上下尊卑,师徒修身着重由外而内。

    而因为某些缘由,近千载以来,九嶷山十八峰,均由世家子弟把持。其中下院弟子修为最高之人,则入主第一峰舜源峰,被下院众弟子尊称“大师兄”,其余各峰修为最高之人则成为掌峰弟子。

    周天之数角逐十八峰主之位,其中竞争,不可谓不激烈。人人争渡,不可谓不残酷。

    苍梧院中,舜源峰峰主负责分发星河派中“度支院”下赐的丹药,灵贝等修行外物资源。

    如今,这些星河派上院的下赐份额,由十八峰世家弟子坐地分赃,牢牢把控着下院的修行资源。故而这千载下来,非四家十族的世家子弟入这苍梧院中修行,实在是举步维艰,说是荆天棘地也不为过。

    故而对师徒一脉而言,不入下院修习,虽说会失去真传弟子这一身份,只是比起如今苍梧院的人心鬼蜮,乌烟瘴气而言,更多人还是不愿意自家弟子轻易涉险,怕道心折损。

    只是姜铮哪知道这些盘根错节,鱼龙混杂的内情,一心只觉得自家入了这苍梧院,自可寻得这院主求一求,好治了自家弟弟的痴病,摆脱这纠缠十五年的病魔。

    道童带着姜铮兄弟二人步行而上,高山巍峨拔地起,流水长流天上来。

    一路上,三人遇水而憩,遇林而歇,倒是不累,尤其是那小道童,蹦蹦跳跳,欢快极了,时不时从山林中摘几个野果来充饥,从蜿蜒的溪流深处寻到一汪冷冽甘甜的泉眼来解渴。

    如此过了两个多时辰。三人便来到了九嶷山顶的苍梧院面前了。

    小道童恭敬请二人在一旁亭台处休歇,稽首道:“师兄稍待,我去禀告院主。”

    姜铮作揖还礼,道:“不敢不敢,多谢小道长了。”

    小道童笑着摆了摆手,不敢称谢。

    只见小道童一改山下的活泼模样,矩步方行入了院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姜铮便看到小道童满面春风,步履如飞跑向自己兄弟二人。

    至此刻,姜铮那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下,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心想,“时来天地皆同力,就差临门一脚了。”

    姜铮站起身来,迎向那小道童。

    小道童跑来一个站立,打了个稽首,欢喜道:“师兄,钱院主有请。”

    姜铮拱手谢道:“辛苦小道长了。”

    小道童摆摆手,拉着姜淙,三人一起往院内而去。

    不一会儿,小道童推开一个院舍,姜铮抬头便见到一个鹤骨霜髯的老道人,道髻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睛似睁未睁,透出一片浑浊,仿佛蒙上了一层雾霾。

    姜铮学着小道童稽首道:“凡尘俗子姜铮,见过钱院主。”

    钱道人不露声色,只是问姜铮道:“你既是来寻玄问道,那可愿在这苍梧院中修行?”

    姜铮不假思索,正色道:“自是愿意的。可我这小弟身患隐疾,唯望院主不吝出手相救。”

    钱道人颔首道:“这自无不可。我道家玄门,《太上感应篇》一书有言,‘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我等若出手相救,你却要拿报酬来了却这份因果。”

    钱道人也不等姜铮细思,指了指姜淙,对小道童说,“你领他去见我那黄师弟。”接着又对姜铮问道:“姜铮,你家中可有俗世牵挂?”

    姜铮道:“家中只剩我与这痴傻的弟弟,妻子亦已离家,只有岳父一家需要供养。”

    “嗯,这倒无妨,只要不是生身父母需要赡养,自可入山修行。”钱道人道:“我看你像个读书人,可曾读过《列子》一书?”

    姜铮稽首道:“自是读过的。”

    钱道人言道:“书中的牛缺遇盗一文可有印象?那牛缺乃是上地高德人士,一次外出遇到强盗。强盗尽取其衣装车马。牛缺并未有悲伤、不舍之意。强盗追而问其故,牛缺言道:‘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强盗听罢商量,这人是个高德大士,若是以后皇帝为他出头来追杀我们就麻烦了,遂围而杀之。燕人闻之,聚族相戒,‘遇盗莫如上地之牛缺也’,后来,这燕人的弟弟也遇到了这伙强盗,想起哥哥的训诫,便与强盗大打出手,争夺不过,又去请求强盗归还财物。强盗曰‘既为盗矣,仁将焉在’,遂杀了他,连带他的四五个朋友一并杀了。姜铮,若是你遇到这伙强盗,你又该如何应对?”

    姜铮听罢,思量片刻便道:“若我一人,则暴起而杀一人,若强盗胆气弱则自将散去,若强盗凶性大发,一人难敌,则自去逃命。若我有三五人协助,绝不哀求,应团结众人,战而胜之。”

    这故事并没有固定答案,只是用来考问心性的一项问答,以往的答案也千奇百怪,有说报官求救的,也有说散尽财物保全自身的,更有说三五人不够,就集齐三五十人来一场好杀的。

    钱道人听了姜铮所言,半阖的眼睛忽的睁开,浑浊不堪的眼睛中似闪过一丝精芒,心中暗忖,“这姜小子知谋略,明形势,只是杀心稍重,不知将来能否知行合一,若是有那大道之途的拦路虎,能否如今天问答这般暴起杀人?”于是便道:“我门中下院招收弟子,有问心,问情,问行三关。凡有道缘之人,此三问能过者,皆可入门修持。如今,你已过关,自可留在山中。至于你愿不愿意远离尘世繁华,受这清贫之苦,全看你自家,你也无需现在答复,且去后院客舍细细思来再说。”钱道人顿了顿,又道:“便是你修道不成,亦可下山归去。只是万勿四处宣扬招摇。”

    姜铮拱手相谢,而后恭敬问道:“那钱院主,我这弟弟?”

    钱道人摇摇头,插话道:“无妨,这修道又不是绝情绝性,亲族尽可安心带在身边。而且,你弟弟虽说痴傻,却与你一道来此山中,亦是有缘,若是治愈之后他也愿意,亦可留在山中修行。只是这山中清苦,比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

    钱道人一个摆手,喊了声“小福儿”,早已返回的机灵小道童从门外进来,领着姜铮去后山客人厢房中去了。

    姜铮便随着那小道童而去,两者已经很是熟悉了,言语间便也熟络起来,道:“姜师兄,我听说山下啊…….”

    三日后一早,领着姜铮上山小道童便喜滋滋的来敲门找他了,说要请姜铮去见钱院主了。

    姜铮看这情形,心中稍定,思忖道:“数天过去,自家弟弟打离开娘胎起,便鬼使神差一直缠身的痴病,如今终于有了解救之法!”心中虽说欣喜,动作上却是不紧不慢,随着小道童的脚步而去。

    还未入院舍,钱院主那浑浊的双目便远远望了过来,只见那姜铮身躯奇伟,拔地参天,相貌堂堂,美如冠玉,一双星眸似渊潭,一双剑眉入鬓髯,看他步伐不疾不徐,面色不矜不盈,心中暗暗赞了一个好。

    待姜铮到了近前,钱院主才缓缓开口道:“姜铮,你那弟弟姜淙倒是好身体,脉搏强健不输成年男子,筋骨坚韧比拟那黄巾力士。而且姜淙体内有股莫名之气,此气刚正平和,不骄不躁,正是靠它滋身养体,方才护佑他未曾夭折。他中的毒乃是封窍丹,这丹药我查过门中典籍,其多是魔道中人使用,封的乃是灵窍,舌窍,眼窍,鼻窍,耳窍,心窍。让他不能思,不能言,不能看,不能闻,不能听,乃是以此阻碍天魔侵心之苦。若凡俗之人服食,怕是难以活过十岁。不过,也多亏了你弟弟这幅好身体啊,方才坚持到如今。据我黄师弟所言,这毒,应该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姜铮听罢,心中发寒,蹙眉问道:“下毒的鬼蜮之辈,好歹毒的心肠,竟对一未降世之孩童下药!只是,钱院主,不知要多久才可治愈?”

    这姜铮不问钱院主能否治愈,而是直接问钱院主多久治好,一是在于这钱院主一副智珠在握的沉静模样,二是对那家中奇遇的老道人的莫名信心。

    他自大婚后便开始阅读大量道家书籍,赶路期间亦是不忘阅读自家藏拙楼的道书,其曾在一本手写的册子中见过,批语言,烟遁者,非大修士不可成。姜铮虽然还不明白何谓大修士,可不妨碍那老道人那仙人之姿在他心中的份量,那化烟而去的神通,在他心里留下如渊如海的痕迹。

    那钱道人听他发问,不由一怔,深深地看了姜铮一眼,心道:“此人倒也算是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而所谓气度,与自身经历相关,正如诗言:“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也与自我控制有关,正如佛家所说的,拴住心猿,牵住意马。

    更与个人心性有关,正如诗言:“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当然,亦有为心中道义悍不畏死的先贤,为理想不惜飞蛾扑火的英烈,此种气度常人不可有,须身怀大无畏,心藏天下大义之辈方可临身。

    紧接着,钱道人便对姜铮直言道:“我修道之人不欲沾染太多尘世因果,否则与修行不利。虽然我……哎,不提也罢。你弟弟体内的封窍丹毒,不足丹师所炼之药五层效果。故而他中的毒丹,必不是出自修道人之手。我料想多半是被人‘捡’走了方子,又找个凡尘的医师炼了丹药。如今有我院中黄师弟出手襄助炼制解药,不出一月就可醒来了。”

    姜铮沉思了一下,姜氏名门望族,世代官宦,虽说家中内外多有龃龉,但也不至于对一未临盆的胎儿出手,毫无头绪之下,也不去多想,毕竟自家弟弟即将康复已是板上钉钉了,便拿出了早已备好的名家字画,一些名贵药材交给钱院主,以偿还因果。

    果然,下午自家弟弟姜淙便由小道童牵着,来到他住的厢房,并拿出一盒丹丸给姜铮,道:“姜师兄,钱院主说了,给他早晚各服一丸,清水就服即可。”说完便要告辞,却被姜铮一把拽住了,“小福儿,我与弟弟上山,领路、通报,忙前忙后的多亏你帮忙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小道童正要拒绝,哪知姜铮递过来一个百宝箱,可怜他自小便在山上服侍院主,哪见过这等富丽堂皇的精美外物,不由得泛起了嘀咕,姜铮打开给他一看,里面竟然摆满了各种技巧玩具,花花绿绿的,闪闪发光的,咕哝道:“哎呀,姜师兄,我可不能收,万万不能的。”然而这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

    姜铮一味劝说,小道童也就收下了礼物,喜笑颜开地离开了。

    只是姜铮与小道童不知道的是,小道童拿着礼物回去,那喜滋滋,蹦蹦跳跳的模样在那钱院主看来,着实是心性不定。

    要知道修道之人,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门中师徒一脉最重心性,小道童若是不能及时降服心猿,栓住意马,那在修炼日久的钱院主看来,小道童已然是不可能看到世间高处风景人了。

    那钱院主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惋惜小道童的聪明伶俐,还是在哀叹自己的过往。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