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田间闲谈
三亩的水浇田,两人很快就干完了活计,水浇田之所以叫水浇田,除了土壤肥沃,再就是离水源近。
同样的浇水灌溉,要省出很多的功夫,楝树算是个有地的,只不过每年的产出不够糊嘴,靠着自学的木匠手艺,贴补着肚子。
族中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不过大多没有楝树聪明,农忙时出去给富户扛个活儿,算是多少挣些,或是银子,或是布匹,或是面粉罢了。
富裕点的,家中有些许农具,不过也是寻常铁锹、镰刀还有铁叉,像犁这样的大件,是很难碰见的。
贫困点儿的,只有去富户那儿去租,或者血缘近的可以免租,但总要在其他方面给把情分还了,没有白用的道理。
周慎澄家的田亩浇完后,两人又搭伴将三老太爷的田亩给浇了,要不耽误了农时,今年的活儿,楝树算是白扛了,弄不好还要赔些银钱。
“慎澄兄弟,你年龄小,可能不知,今年这河流存了不少的水,若是哪年河水少点儿,这浇水也是大问题。”
“河就在这里,难道上游还能将水堵了不成?截流要是截得一滴不剩,岂不是断了下游的活路?”周慎澄随口说着。
“截得一滴不剩倒也不至于,咱们一族的族长话事人在这一片也不是白活的。一旦河水变少,总要带领大家和他们打个输赢。”
说到这里,楝树一脸的兴奋,自己参与其中,好像也成为了战场厮杀的大将。
“输赢怎么说?”
“当然是谁赢了,就有水源的优先使用权,上游的赢了,先封堵两天,等他们的地浇完了,咱们赢了他们就不能中途取水。”楝树声音爽朗。
“若取了呢?”
“不怕,咱们有专人盯着,他们若是偷偷取水,咱们的人,连夜将他们的苗子全拔了,你刚出生的时间,他们打输了,还要趁着天黑,偷偷取水。”
“咸子叔常年的在外,走南闯北的,什么样的事儿没见过?早就防着他们,咱们的人早早地躲着他们,在暗处盯着。”
“他们刚一截水,咱们的人就冲上去,将他们按在地上好一顿揍,又拔了些苗,最终还是两族的族长出面才平息了下来。”
“不过咱们两姓的梁子算是结下来了,自此后是年年打架,不过近几年上游的姑娘没少嫁过来,咱们的姑娘也没少嫁过去,这才械斗少了些。”
“这倒也是,总不能让自家姑娘出了门子,连浇地的水也用不上,楝树哥,你可要加油,娶个上游的姑娘给我当嫂子。”
“这样看你的老丈人要敢截咱们的水,让他姑娘回家闹他去。”周慎澄开着玩笑。
“说起来,咱们周氏一族八百余户,真要打起来也是不怕别人的。”
“那是,这还不是各房话事人一句话的事儿。”楝树随口应着,脸上带着些许的骄傲。
“咱们族中之人,倒真是团结,人说千年的家族有一家亲,果然是有道理的。”周戒咸闻言不由得感慨。
“也不全是血脉之情,慎澄兄弟眼看就要撑起门户,我做哥哥的,多句嘴给你说两句,只是这话,兄弟可不能外传。”
楝树想着,周慎澄是寡母带大的,陡然聪慧起来的,这家族的弯绕,或许并不知道,自己告知他些,多少算是个人情。
但是他对周慎澄了解并不多,又怕他四处乱说,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风可以把话语带到乡野,不会遗漏一处荒山。
眼下和周慎澄接触的机会很是难得,待到此次农忙结束,怕也没有合适的理由接触,何不趁着此时,说些深层次的话语,加深周慎澄对他的印象。
这样,即便农忙结束,自己也好去大婶子家打探消息,再不济也能加深周慎澄对他的印象。
“我也很好奇为什么族中之人,为什么如此团结,楝树哥这是兄长情怀,慎澄是知晓你心意的。”
确实,周慎澄作为一个新时代的人,虽然年过四十,但一次次的扫黑除恶,一次次的拍苍蝇,除蚊子,他们这一代人,几乎生活在真空之中,什么宗族势力,黑帮势力,几乎是不敢冒头的。
这次魂穿的母亲,也是个普通的村妇,有了难处只会自苦,任由别人压榨。
楝树就不一样了,周氏男丁,又是头脑灵活有手艺傍身的人,见识自是高出不少,他肯给自己说点什么,自然是好的,至少可以验证他前世所学。
“也不单是咱们一家,各家各族几乎都是如此的。”楝树和声说道。
“族中的田亩,几乎都是掌握在各房的话事人和族长手中,也不是说其他人手里没有田亩,只是各家的田亩少。”
“只有少许人家能糊嘴顾个温饱,其他人家还需要租种些他们的田亩,租赁个农具,即便是租公中的,也需他们点头。”
“毕竟虽说是公中的,实质上也是他们出的,若是得罪了他们,老牛死了,病了,需要新牲口填补的时候,可就补不上来了。”
“农时是不等人的,到时咱们这些人户,即便求爷爷告奶奶也找不到可以租赁的耕牛农具。”
“来年收成可怎么办?一旦接续不上,想要活命只能卖地,虽说都不是什么好地,比着水浇田不过是五分之一的价格。”
“可庄户人家,谁家又买得起?最终能兜底的,还是他们,不过也是要感谢各位话事人和族长的。”
“这是为何?按说他们给的也是抄底的价格,怎么卖地的还要感恩戴德?”周慎澄实在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
“慎澄兄弟不知,每个村的土地,基本是不可能外流的,除了全族外逃,谁敢将祖上留下的田亩外流?即便是买卖,也不能出村的。”
“即便外村的买了,这是咱们祖上给子孙后代传下的活命田亩,凭什么因为外人给了几两银子,就养活他们的肚皮?”
“那若是有不懂的买了呢?”周慎澄不禁问道。
“买了田亩,银钱自是咱们收着,但是,买了田亩,你没有买水源吧?买了水源,没有买小路吧?”
“莫要说什么水源是天然的,小路是公共的,咱们老祖在此定居,就是因为此处的水源,用了几十上百年,天然的,也是咱们的。”
“小路更好说了,这是咱们周家村的土地,是所有周氏子弟的小路,你一个外人,想要脚踏我族的土地,去灌溉你的秧苗,先将这路买了,要不连播种都走不到地里,他们跑这里买田亩,还有什么意思?”
短短数言,直接刷新了周慎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怪不得周季氏被三老太爷低价收了田亩,也不怨恨,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难道就没有人买过其他村的土地?”
“这也是有的,只不过不是买的,是别人求着让收的。”楝树笑言着。
“求着人收的情况应该不多吧?”周慎澄思索了片刻。
“自然是不多的,那需要等到有人中了举人老爷,将田亩归到举人老爷名下,这样就不用交地税。”
“不过这也是要看命数的,也不是谁都能有运气碰上新晋的举人,要是老的举人,家中田亩奴仆的数量超了,即便白送,也换不来想要的东西。”
“慎澄兄弟,这秀才考官的事儿,你比我清楚,我也只是给你这么一说,咱们知道了就好。”
是啊,周慎澄确实是比较清楚举人的优势:
一、礼仪上的特权:他们可以见官不拜,在这皇权社会,已然是一个十分尊贵的地位了。
二、司法上的特权:举人犯罪,地方官员不能随便逮捕的,需要上报学政,由学政进行教育和处罚。
三、税收上的特权:举人可以免除赋税和徭役,这是封建社会压在民众身上的两座大山,免除之后,可以说是不再是受封建剥削和压迫的阶层了。
除却这些,还有很多看不见的好处,比如将来官职的受任,在乡间的地位等,好处言之不尽啊。
见周慎澄沉思的模样,楝树知道他听进了心里。
“这些遇到难处的族人,将田亩卖给了族内的话事人或者族长,偶尔会出现个别富裕的出头买,那也需要话事人和族长同意。”
“可以买同族土地的人,哪个不需请他们做个保人?”
“咱们族中可有哪位话事人缝地必买的?”
虽说需要话事人们做见证,这种土地兼并也不见得每个人都会积极应对的。
“有哇,三老太爷几乎是缝地必买,他不挑地,只要是周氏的族人,山地、田亩、林地不管肥沃贫瘠,只要有人出,他必买。”
“看来三老太爷确实手头宽裕,也是有心帮助族人的。”周慎澄声音清冷。
其实,周慎澄内心是清楚的,什么帮助族人的,都是一派胡言,三老太爷不挑地是因为他出的价格远低于正常价。
卖地的族人只是遇到难处了,但不是人傻,外族的不敢买,本族的其他话事人不会为了一个落魄的族人去得罪三老太爷。
他若再挑三拣四,怕是要把人得罪透了,他家的田亩多得耕种不完,一般是买谁的地,将来就让谁伺弄田亩。
一来别人对田亩有情意,不会故意地糟蹋土地,二来自己省得再麻烦找别人经营。
如此一来,还有一个不太显眼的好处:这些失了土地的族人,依靠族中生存,扛起农具是佃户,扛起武器那就是一支民间武装力量。
一支绝对听从宗族的武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