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开学第一天，冬儿心情复杂，半是兴奋半是羞愧，半是遗憾半是侥幸。

    与她一起调剂到这所二本理工大学的同学很多，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也有从高中时期就认识的同学，还有从一开始就同校但叫不出名字的面孔。

    冬儿认为这次重逢不亚于一场相亲，大家从各自的家乡聚到了同一所大学，一起听着校园里各种广播站播放的歌曲，一起穿梭在宿舍楼与教学楼、图书馆之间。

    上课、下课、午休、自习，一日日循环重复着，大家仿佛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又仿佛都被一双大手控制着。

    冬儿有时候会想，这就是大学吗？

    在短短的一周时间内，大家都好像变了个人，有的人好像突然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和理想，拼命去实现；

    有的人好像一下子就迷失了方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瞎转；

    而有的人好像突然见开了窍，变得才华横溢，成为了别人眼中的学霸。

    冬儿觉得，大学就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在这里，有人因为寂寞而放纵自己，在这里，也有人因为迷茫而沉寂，在这里，更有人因为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和理想而努力着。

    冬儿在当值日生那天，教室里走进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带着眼镜，皮肤白净，斯斯文文的，第一眼看着就让人觉得很舒服。

    看到冬儿踩着高高的凳子踮起脚擦灯罩，他连忙劝说：女生不要爬高上低的，让我来。

    他是小轩，是跟自己同期同专业的新生，只是不同班。

    本来需要忙半天的，小轩这一来，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除了麻利，他做事也很主动热心，才开学两周，他就已经帮辅导员跑前跑后地张罗，跟辅导员混熟了，辅导员举荐他当了班长。

    打扫完两人一起去吃饭，学校食堂因为刚开学还没开业，只能到两公里之外的校外去吃。

    平生第一次跟男生走得这么近，而且还居然同意和他一起吃饭，冬儿觉得自己胆子太大了，高中时她连跟同桌问个题都要脸红半天。她甚至在心里叮嘱自己：嗨，你是女孩子，与异性交往可要沉得住气！

    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

    那你喜欢看谁的书？

    都看一些。

    我最喜欢看台湾作家林清玄的书，你看过吗？

    她在脑海中拼命翻找，就是想不起这位作家，于是抱歉地红着脸摇了摇头。

    小轩立刻安慰她：没关系，我推荐你一本吧！是我最近在看的，回头我们可以一同探讨一下！

    她感动地点点头：好的！

    五年后的一个傍晚，她在电话这头静静地等着他的祝福，

    而他却脱口而出：没准儿哪天我也随便找个人凑合过了，谁不敢呢？

    她怔怔地杵在原地，良久，电话那边都没有声音，然后他问：

    你后来看过林清玄的哪些书？

    没看过。她听到电话那头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好吧……再见。

    电话挂断了，冬儿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觉得自己很失败，心里满满的自责，为什么当初没有留意到那个男生，为什么当初那么草率就做了决定，以至于五年后要再拨打这样一个电话？

    北方女孩，冬天最期盼的就是下雪了，可以用双手接住雪花，看它慢慢融化，可以在雪地里堆雪人儿，团冰冰凉凉的雪球，可以看世界银装素裹、天地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干净与空旷，可以看大雪压青松、似断非断的松枝。

    最开心的要数今冬的圣诞节了，学校道路两旁树上全都挂起来彩灯，洋溢着节日的喜气与欢乐，那时候还没人抵制洋节，女生们收到很多圣诞礼物。

    冬儿收到小轩送来的一堆贺卡，说是给你们宿舍女生每人一张，冬儿开心地收下了。

    打开后发现，他给自己的那张带有自动播放的音乐，打开还是3D设计的美丽花园，这么与众不同，自然引来一阵唏嘘。

    可是冬儿不敢开心，或者表现出一点儿兴奋，因为害怕舍友们胡说，她解释到，大家的贺词都差不多呀！但世界上最藏不住的就是“心动”了。但自幼腼腆保守的她，无论如何绝不会让自己失态。

    没有谁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心动”，包括小轩。从女生宿舍楼下走回来的路上，他突然觉得万物都那么可爱，风景好漂亮，连一棵光秃秃的树也被看做是一种孤寂。

    从未交过异性朋友的冬儿给自己订的规矩是，即便在大学，也不能谈恋爱，她的成长经历中，还不曾遇到过一个不凶狠、不霸道又能同时不窝囊的男人。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周，这天晚自习回来，冬儿宿舍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舍友把电话递过来，冬儿一听心就敲起了拨浪鼓。

    小轩还在那头深情款款地唱着：

    想用一杯latte把你灌醉

    好让你能多爱我一点

    暗恋的滋味你不懂这种感觉

    冬儿忐忑不安，只好把歌声打断：怎么唱的啊？都跑调了！

    小轩立刻讪讪地，好吧，我唱歌确实没天赋。

    嗯，还有其他事吗？

    哦没了，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们了！小轩心如刀绞地挂断电话，这可是我准备了几周，精挑细选的歌啊！不是你说的喜欢这个歌手吗？

    当天晚上冬儿也在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应该怎么告诉他，让他立刻终止？对，我要写信点醒他，可万一他只是把我当普通朋友，我这样岂不显得可笑？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床开始写信，信中的大概意思就是，我不想与你继续交往，我们可以做普通朋友。折好信封她如释重负。

    可是怎么鼓起勇气把信交给他？这又是一个苦恼的问题。光明正大地在下课后找到他？其他同学看到了该有误会，不行。

    那时大家唯一的通讯工具，就是每个宿舍门口叮铃铃的固定电话，每次通话还要刷电话卡。教室里人太多，食堂里要看运气才能偶遇，剩下只能是打电话了。

    小轩接到电话的时候非常兴奋，宿舍里其他人起哄下，他以为自己又有了希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就下楼了。

    他脸涨得通红，仿佛对面是一个耀眼的火球，眼神躲避着，不敢看她，手脚也不知应该怎么配合了。

    她猜想又被误会了，故意用沉着的声音说，上次不该那样打击你，对不起。

    什么上次？哦！嘿嘿我都忘了。他扬起额前刘海，故作潇洒。

    不怪我就好，这是我给你写的信，再，再见！她自以为能够很冷静，话到最后还是发现自己结巴了。

    送走心中可爱的冬儿，小轩开心得马上要平地起飞，她居然向我表白？女孩的心思真难猜！

    他不要上楼，直接飞奔到一楼的公共卫生间，像拆彩票一样抽出信来，读完五雷轰顶！普通朋友？不可能！

    他感到头晕脑胀，过山车一样的大起大落让他一时回不过神来，他艰难地把信纸收起来，不舍得丢掉，重新又看了一遍。

    直到他完全看不出有一句正话反说，确认她没有在开玩笑。最后他洗了把脸，用手向上扶了扶眼镜，定定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良久叹了一口气，颓丧地走了出去。

    如果让你再活一回，你会怎么过？

    之前总是会后悔，现在不了，因为突然明白：就算有时光机可以乘，我的心智如果不变，也还是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的。在很多个游泳池里挣扎徘徊，跳来跳去，最终岁月的钟声无情敲响，终于把自己逼到墙角，退无可退。

    窗外应该是知了的鸣叫，时断时续，会议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噼噼啪啪的键盘敲击声。

    冬儿梦想中的工作，就是这样安静、无人打扰、也不用有业绩压力吧？

    是了，这就是梦想中的工作了，只有唯一的一个缺点：收入太低。

    不过没关系，反正现在的冬儿已经饿不着、冻不死，她虽然没有那么多华丽昂贵的品牌衣服，也没有那么多首饰配饰，但那些都不是她内心追求的，对她来说，衣能蔽体、食能果腹足矣。

    她再也不用向任何人请示和汇报，想起多年前经常熬夜做汇报PPT，还要学习研究职场宫斗剧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天天不为业绩担心得心惊胆战，就得为被谁穿小鞋顿悟跳脚，她就觉得自己很可笑。

    电话被调成了长白天静音，因为她想专心写作。这件事已经被恋爱、婚姻、生育、职场耽误了太久，现在的她已经开始有很多中老年才有的病痛，她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她终于可以在汉语言文学的海洋里肆意遨游。

    三个小时之后，她将失去这份安静，戴上一副好儿媳、好妈妈的面具回到家中，然后在说晚安之前完成对两个孩子的作业辅导、当天学业及学校生活中的问题排除、安排洗漱睡觉、与婆婆的日常简单交流，然后像个机器人一样醒来吃早饭、送孩子上学、继续投入到这份安静中八个小时，周而复始。

    最近应该是水逆过去了吧？要不怎么会这么风平浪静？前几天真的让冬儿抓头。

    这份工作收入低就算了，社保居然也忘了给交，还不补缴，因为这里面也有一部分自己不上心的原因，所以她也不好去追究。接连发生的水逆事件有：孩子上学突然发烧、身份证突然丢失、送孩子的路上撞到别的车，还好只是小蹭了一下。

    感受不到自己是已婚人士，看上去本来就是她和婆婆两个人在忙里忙外操持着家里。可是这份失落也不是刚刚才有，她在多年前都已经习惯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位刚刚认识的朋友说她已经43岁了，单身无子，不打算结婚，就想一直单下去，冬儿和搭组的同事同时投去了羡慕嫉妒的眼神。那位朋友不修边幅，头发油油的好像昨天没有洗，衣服穿得很随便，就跟菜市场上随意揪来穿上的一样。但是她内心特别淡定和坚定，活得也非常开心，她哈哈大笑的样子非常有感染力。

    她说也就是一个阶段，那几年家里人跟疯了一样催婚，现在他们见了我，都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幸亏没听我们的。你看那些跟你同龄的，将就着嫁了的，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她说她是家中老小，老了生病了会有一堆哥哥姐姐来医院照顾，她就是受不了勉强自己。相过特别老实的博士，也谈过特别听话的儿子型男朋友，但她最后都没有走入婚姻这个围城。

    因为她知道，太老实的不通人情世故，太听话的根本指望不上，就算男方父母给力，将来她不是跟人家父母过呀，日子还是两个人过的。总之没有遇到所谓的合适，就一直单着了，然后就习惯了。

    回来后冬儿一时走不出来，有点感伤地想：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如果让你再活一回，你会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