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风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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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云无常定,难为知已难为敌。

    归云,又是义云,林义云,又是向归云。

    谁将会成为他的敌人?

    谁又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夜深人静,月照当空。

    男孩儿静静地坐在房顶上毫无睡意,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这样的眼神实在不该出现在他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身上。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记得十年前的这个晚上,是他第一次见到林震宇……

    那天,是林家庄的庄主林震宇续弦的大好日子,林家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满堂宾客,饮酒谈笑,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片欢乐。

    只有一张脸儿没有欢乐!

    那是一张小孩的脸。

    这孩子正抱膝坐于林家庄的一个寂寞角落里,大红的灯笼映照着他那孤单的身子,小小的影儿投到地上,像是洒满遍地伶仃……

    他坐着的地方,距离每个人都异常遥远。他的心,亦同样遥远。

    尘世间的种种欢乐,均与他无缘。

    所以,当林震宇与宾客们兴高采烈地经过那个角落时,他还是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这孩子仍然在静静的低着头,也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陡然瞥见一双穿着锦靴的大脚踏了过来,翘首一望,原来是一名身穿鲜红吉服。高额的陌生汉子。

    这名汉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林震宇。

    孩子像是对眼前人没有什么兴趣,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头自顾沉思。

    林震宇其实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见高朋满座,怎么会有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瑟缩在这个无人理会的角落中?

    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宾客过来看看这个孩子。

    林震宇温言道:“小娃儿,你怎么独个儿坐在这里?”

    没有回答。

    林震宇随即会意,问:“你不爱说话?”

    仍是没有回答。

    “你不能说话?”林震宇再问。

    那孩子猝地举头盯着他,神情异常倔强。

    他有一双很冷很冷的眼睛。

    林震宇拿他没法,唯有继续问:“既然你懂得说话,何不先告诉我,你爹娘在哪儿?”

    孩子眼角闪过一股伤感,跟着望向西面一间烛影摇曳的房间。

    那是林震宇与新婚夫人萧玉浓的房子,她此刻正头披红巾,置身其中等候着。

    林震宇陡地一愣,上下打量这孩子,问:“你……你就是——归云?”

    那孩子看来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汉子是谁了,然而脸上依然毫无兴奋之意。

    林震宇则异常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向归云,在此之前,玉浓虽曾向其提及她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却从不让他和自己儿子会面,她说,她的儿子只会带来不幸……

    今天,他终于能面对面地看清楚向归云了。

    但见此子粗眉深目,轮廓毫无半点孩童稚气,个子更比同龄孩子高大,虽然乏人理睬照顾,却不忧悒,反之更流露一股异于常人的不群气度。

    正因这股气度,使他看来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云,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许也如云般飘渺,难以捉摸。

    云无常定。

    纵然他此时身披一袭破旧粗衣,亦难掩眉宇间的独特,他是一个异常独特的孩子。

    忽地,林震宇似有所觉,连声呼喝道:“寿伯!”

    寿伯迅速应声赶至,他是负责照顾林家孩子的老仆,白发苍苍,模样却颇为慈祥。

    林震宇微带责备之意,道:“寿伯,你怎么不给新少爷换上新衣?”

    寿伯素知老爷品性随和,此际却反常含怒,知道他甚为重视此子,吓得讷讷而言:“是……是新来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会少爷。”

    “有此等事?”林震宇心中一阵诧异,甚不明白玉浓为何如此对待亲生骨肉。

    寿伯接着道:“但我瞧着这孩子一身褴褛也煞是可怜,于是便想私为他换上新衣,谁知他拼命紧抱身子,怎样也不肯让我为他宽衣!”

    “哦?”林震宇听罢转脸望向向归云,发觉他的脸上又泛起倔强之色。

    林震宇问:“你不爱穿那些锦衣绣服?”

    向归云并没理会他。

    林震宇这回指着向归云身上的破衣,道:“你只爱穿这些粗衣麻布?”

    向归云见他指着自己的衣裳,霎时紧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备之态,林震宇呆住,他料不到这孩子警觉之心居然如此强烈,他并不想和人接触。

    林震宇定神注视向归云那双眼睛,他想看进他的心里,他想知道,这个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还有些什么东西?

    可是,他只看见冷,无边的冷。

    至此,林震宇才明白向归云并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亦不愿接受这个家。

    那群宾客又在催促着林震宇过去,他自知此时甚难和向归云说下去,不禁叹息道:“既然你不爱穿新衣,你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实在无计可施,也不准备强逼向归云就范。

    向归云一听之下,虽无感激之意,但双目炯炯放光。

    林震宇却没看见,只朝着寿伯摆手道:“寿伯,你先服侍少爷吃点东西,明儿再去为他置几套同样的衣服吧!”

    寿伯唯唯称是,林震宇转达脸望了望向归云,浅浅一笑,道:“夜了!毕竟是个孩子,怎能可以捱饿呢?玉浓也太过份了些!”

    他说罢又再次步向那群宾客,忙着招呼去了。

    这一晚,当林震宇走进新房,掀起萧玉浓覆头的红巾,还未交杯合卺,劈头一句话便先问她道:“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萧玉浓先是双眉一皱,随即会意一笑;她虽非绝色,惟亦长得俏丽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妩媚,林震宇看在眼里,不忿之气也消了一半,只听她机灵地道:“你已经见过他了?”

    林震宇颔首,萧玉浓斜眼望他,问:“你在乎他?”

    林震宇正色道:“我林某虽是一介莽夫,凡事却但求无愧于心!岂能让你儿子这般轻贱?我一定会视归云如己出!”

    萧玉浓笑了笑,笑容中蕴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适才的问题。”林震宇锲而不舍,萧玉浓拿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后悔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林震宇一愕,他从没想过一个身为人母者竟会口出此言,未及相问,已见萧玉浓望着杯中之酒,似在回忆着她那如烟往事,且还幽幽道来……

    “你知道的,那孩子的父亲向少云本是个流浪汉,他在一个雨夜昏倒在我家门前被我收留,我爹又是个丧心病狂的赌徒,家里本就已经家徒四壁,如今又多一张嘴吃饭他自是不肯,于是他便要将我卖与地主家做小妾。我本打算以死明志,谁知向少云当天就闯入地主家将他们一家尽数杀光,我心中感激便以身相许。”

    萧玉浓脸上挂着淡淡地微笑,这是那个男人留给她的唯一一份美好回忆。

    但萧玉浓在说完那段话后,脸色又急剧转冷,“起初我二人倒真像话本里写的同甘共苦,相敬如宾。但是就在那一天……”

    “那一天同样是个雨夜,那时我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我本在家中已备好了饭菜等他收工回来,可我还未等到他的人却先等到了他的信。”

    林震宇问道:“信上怎样说的?”

    萧玉浓冷笑道:“他说他本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因家族中出了变故,所以不得不离家出走,现在族内风波已定,家中来人召他回去,因我身怀六甲不可长途跋涉,故让我在家中等候,等时机成熟后再接我一道过去。”

    林震宇叹道:“看来他到底还是食言了。”

    萧玉浓点了点头,语气稍有缓和,似是解脱了一般,“我不怪他抛弃我,我只恨他不负责任,他若厌烦了这个家,与我当面讲清也就罢了,却写个什么信拖累我,我仅是一名弱质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独力肩负一家重担,他可曾设身处地为我想过,一个女子如何能够支撑得住?”

    说到这里,萧玉浓的嗓门已有点儿哽咽。

    自古男儿皆薄幸,林震宇即使绝不同意,此刻亦难免为向少云所为感到汗颜,想不到世间竟真有如此见利忘情的汉子。

    萧玉浓的眼神浮现一片恼意,继续说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怀孕时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这个孩子,也许生活并不致如斯艰苦!一切的不幸,都是这孩子带给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临盆,满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岂料这孩子出世时不哭不嚷,我心中万分惊疑,他会否生来便是哑的?”

    这点就连林震宇亦难免疑窦丛生,好奇道:“他当真是哑了?”

    “当然不是,不过他也不像寻常孩子般在一,两岁便呀呀学语,而在三岁时才懂得说话,也不知从何处学来,他说的第一个字竟然并不是‘娘’,而是望着天上的云嚷了一声——云!那时我还在傻傻地等着向少云回来,故我索性给孩子起名叫归云。”

    林震宇听其所言,忽地念起向归云那股飘渺不群的气度,不由得赞道:“好名字!”

    萧玉浓神情凄凉道:“名字再好也没用!这孩子愈是长大,愈是孤僻,绝少和人谈话,也不活泼,时常独自坐于暗角,邻人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怪儿子。”

    林震宇恻然,这个女子好苦的命!

    他的儿子又何尝不苦?

    萧玉浓语毕后神色黯伤,眼眶更隐隐闪着泪光。

    林震宇但觉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反会使气氛变为僵局,于是一手举起玉浓适才所斟之酒,笑着道:“无论如何,我林震宇生在一日,你和归云便不用为生计而发愁!今夜是我俩的好日子,别尽说烦忧之事!来!玉浓,让我俩先干了这一杯!”

    萧玉浓瞧见他一脸款款深情,心中不无感动,当下化涕为笑,也举酒与他碰杯。

    这个女人,毕竟还有点福气。

    可是,她的儿子呢?

    她的儿子可有这点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