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风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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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就在二人成亲的翌晨,向归云一大清早已被寿伯领往林家大堂。

    只见厅堂之上,左右放置两列酸枝台凳,气派清雅,大有豪门风范,林家的排场倒也不小。

    其实在此数年间,林家庄渐渐在江湖中打响名堂,庄主林震宇的一手林家剑法,实在功不可没!

    厅堂中央,正坐着魁梧伟岸的林震宇,和他那新过门的妻子玉浓。

    二人身畔分别站着两个小孩,一长一幼,长的年若十一,幼的约莫十岁。

    林震宇一见向归云,登时眉开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

    向归云缓缓走近,林震宇此时才发觉他步履很慢,仿佛每一步均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踏出,以防会掉进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向归云至自己眼前,林震宇道:“归云,我想要见你,其实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他直视着向归云,向归云却没有回应他。

    “从今天开始,你已名正言顺地成为林家一员,希望你能够和大家和睦相处!”向归云小脸上未有泛起半丝喜悦之色,林震宇只觉是意料中事。他接着道:“不过,入乡须得随俗,你既已成为林家之人,若再继续唤作向归云的话,恐怕有点儿那个,更不知世俗人将如何看你……”

    问题当然来了!林家庄怎能养育一个姓向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诟病。

    林震宇语音稍顿,续道:“故此,你须得另取一个名字。归云,你明白吗?”

    向归云本没留意他在说些什么,此际乍听要另取别名,霎时面色微变。

    但林震宇已将身旁两个男孩拉过来,道:“这个是我的长子义山,这个是二儿义海,他们的名皆是以义为本,山海为别。”

    向归云悄然瞧着林震宇的两个儿子,二人脸上透发一股骄横之气,紧盯着向归云,目光极不友善。

    林震宇道:“你原名中字为云,不若以后便叫作‘林义云’,乃取义薄云天之意,你觉得如何?”

    林义云?

    向归云完全没有反应。

    玉浓一直在旁静观,她本来早已答允林震宇不会难为自己儿子!但目睹向归云对林震宇不理不睬,心中难免有气,忍不住插口道:“归云,怎么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欢么?”

    就着猛然揪着儿子的衣襟。

    向归云冷冷的望着她,没有抵抗。

    玉浓愈看他这张脸,心中火气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讨厌你这副德性,你总是冷冷的望着我,好像我并非你的娘一样!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向归云看来遇强愈强,更不开口。

    玉浓忍无可忍,破口骂道:“好!你不答,我总有法子要你张开尊口!”

    说不及那时快,举掌便朝向归云脸儿狠狠掴下!

    这一招出乎林震宇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浓竟对儿子如斯怨恨,真的说打便打,毫不留情,就连寿伯及林震宇的两个儿子亦感愕然。

    “啪”一声,向归云的小脸结结实实地受了一记耳光。

    玉浓正要回掌再掴,倏地,林震宇那熊掌似的巨手抓着她的纤纤玉手,劝道:“雨儿,别对孩子那样凶!”

    玉浓打得兴起,勃然反问:“你还维护着他干嘛?他适才上前时还没张口叫你一声爹呢!”

    林震宇给她说着痛处,立时脸色一红,苦笑道:“雨儿,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罢了,怎可在一时之间完全接受事实?我们为人父母者,好应体谅他才是。”

    玉浓见他这样袒护自己儿子,也是无话可说,逼得硬生生缩回手掌。不再多话。

    林震宇望着向归云颊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怜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此处一切,可是人的一生,总有无数失望,悲哀和变更,无论你多不愿意,还是得接受它,面对它。因为……”

    他一边说一边扳过向归云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实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明白自己处境,得以从容过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这个孩子绝对不会明白!

    因为,向归云已经别过了脸。

    这样又过了数天,林家庄的一切如常,仍旧人来人往。

    婢仆们全都没有发觉庄内多添了一个孩子——林义云。

    相反,众人却得悉新的庄主夫人名为萧玉浓,因为她经常差使他们干这干那,林家庄上上下下都给其差使过了。

    这个略具姿色的女子,一朝飞上枝头,立以凤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风,众人只有惟命是从,给她指得东奔西跑!

    只有寿伯最是愤愤不平,这个老仆本是负责林家少爷们的起居饮食,他清楚知道萧玉浓并不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

    新少爷已经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没有踏出房门半步!新夫人亦从没前来找过儿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儿?

    最令寿伯感到讶异的是,新少爷年纪轻轻,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闹地坐在房中闷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过?

    故此,寿伯除了给他送上饭菜外,有时候,也会走进房内逗他说话,以免这孩子给闷坏了。

    然而,向归云却像是哑子一般,毫不答话,对他在房中的走动视若无睹,只是静静的坐着,俨如木人。

    真是静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时,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园,不过也没往四处闲逛,只是坐在园中的一块大石上,仰首眺着天际的白云发呆。

    寿伯见他终于踏出花园,心下暗自高兴,连忙到厨房为他准备午饭。

    于是,麻烦便找上门来。

    向归云坐了一会,倏地,一头小狗一边“汪汪汪”的吠着,一边发足朝他这方向奔来。但见小狗神色怆惶,遍体鳞伤,显然是刚刚给人毒打一场,此际慌不择路,急急窜至向归云身下的大石后面匿藏!

    就在此时,两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赶而至,正是林震宇的儿子——义山和义海!

    他俩似是冲着那头小狗而来,但追至此处突然失去它的踪影,义山不禁怒叫:“呸!

    那头杂毛当真斗胆!本少爷只是想吊它来瞧瞧怎生模样,反给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顿,实难消心头之恨!”

    义海附和道:“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将它拆骨煎皮,然后煮了来饱餐一顿!”

    义山嘿嘿一笑,道:“好!那我们快搜吧!”

    二人遂于园中四周继续搜寻,自然发现向归云正坐在大石上。

    义山走到向归云跟前,道:“喂!油瓶,你见否有头小狗跑过?”

    出口已是异常轻蔑。

    其实小杂毛早躲到大石之后,向归云却连半根眉毛也没跳动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小杂毛的行踪?还是他根本便对任何事漠不关心?

    他平素绝少说话,现下悟觉又出言不逊,他更是惜字如金。

    义海此时亦上前帮口道:“我大哥在问你,你怎么不答?别老在装神气了。”

    义山道:“二弟,他并非在装什么神气,而是根本就是小杂毛的同类——小杂种!”

    义海道:“哈哈!无怪乎爹爹和他说话时,他有口难言啦!原来是狗口说不出人话来!”

    他俩兄弟一唱一和,冷言冷语,向归云听了一会,便从石上跃下,迳向自己的房间走。

    义山和义海岂会让他走得那样容易?二人身形一展,前后将其围拢,义山闪电般捉着向归云的左臂,暴喝道:“小杂种,我看你一定知道小杂毛滚到哪儿?快告诉我们,否则……”

    就在三人纠缠之间,那头小杂毛可能见义山和义海正在分神,于是乘隙从石后奔出,向着来处跑去。

    义海目光锐利,一见是小杂毛,急忙呼道:“大哥,小杂毛就在那边!”

    义山乍听其弟所言,立时放开向归云。二人正欲发足穷追,忽地同给向归云从后紧抓背门,两兄弟一个踉跄,向前摔倒,身后的向归云亦随之仆跌!

    义山瞧着小杂毛愈跑愈远,大怒道:“gou(第三声)娘养的,刚才定是你护着那头畜生,你作死么?”

    呼喝间已举起手中木棒向向归云挥去。

    向归云虽然仅得六岁,惟亦不慌不忙,翻身避过,义山这一棒竟然误击在义海小腿之上。

    义海痛得呱呱大叫,向归云正欲站起来,却被义山拦腰紧抱不放。

    纵然向归云长得较同龄孩子高大,动作亦甚敏捷,可是毕竟没有武功底子,而且一个六岁孩子的气力终究不及十一岁的孩子,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得!

    义山道:“嘿!想逃?义海,快用拳头揍他!”

    义海呆立当场,不知如何下手,颤声问:“大哥,若然此臭小子有些损伤的话,恐怕其娘亲发现后怪将下来……”

    义山道:“怕什么?他娘亲那回也想揍他一顿,也许她知道后还会拍掌叫好呢!你快给我使劲的揍!”

    义山既如此说,义海的胆子也壮了起来,随即挥拳向向归云的身上和脸上狂揍,霎时间,“啪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可知力道甚猛。

    拳拳到肉!向归云紧咬着牙根忍受着!他绝对没有呼痛,没有求饶,只是狠狠地睁着眼睛,眼神中流露着一股冷意。

    这股森森冷意,瞧得那正在动手的义海亦不禁好生心寒,不敢再打下去!

    义山刚想问他为何停手,突闻一阵脚步声从花园另一面传来,原来是林震宇恰巧经过。

    二人眼见来者乃是父亲,顷刻鸡飞狗走,往院子另一方急遁而去。

    仅余下向归云独自一人挺立园中,他,并没有因痛楚而倒下!

    林震宇远远已瞥见自己两个儿子儿子鬼鬼祟祟的离去,走近一看,见向归云满脸瘀痕,不免一愕,道:“啊!义云,你怎么了?”

    他连忙察看这个孩子的伤势,不由得皱眉道:“出手如此狠辣,是他俩兄弟干的吗?”

    向归云默然不语。

    林震宇道:“既已干得一次,第二次必定随之而来。我现下就去好好教训他们,好让他们不敢再欺负你!”

    说着掉头欲去。

    突然,一只小手捉着他的衣角,正是向归云的手!

    林震宇微微一怔,道:“难道你不想我教训他们?”

    向归云虽没加回答,小手却仍是捉着他的衣角。

    “为什么?”林震宇问。

    其实他再问也是无用,他早了解这孩子的脾性,根本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向归云果然如他所料,已转身步回自己房去。

    林震宇望着这孩子孤独的背影,目光渐转柔和,喟然而叹道:“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虽然向归云没有说出被谁所打,但林震宇既然得悉此事,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当晚,他命这三兄弟一起往其寝居中见他。

    三人来到父亲的寝居时,萧玉浓正待候于其侧,林震宇一见三人,便对萧玉浓道:“浓,你且先行暂避,我有点事情和他们三人谈谈。”

    “震宇……”萧玉浓感到满不是味儿,实不明白有什么事情自己不可以知道的。

    不过也不坚持,她还是很听话地出去了。临行前瞟了向归云一眼,心想这孩子仍然如昔,没有什么表情。

    其实,林震宇此次是想教训自己两个儿子,由于此事牵涉萧玉浓骨肉,如她在场的话,恐有诸多不便,所以才要她先避一会。

    林震宇待得萧玉浓出去后,即时关上房门,喝道:“义山!义海!跪下!”

    义山和义海本已作贼心虚,此刻骤听父亲如此疾言历色,脚下发软,双双跪下。

    义海在义山耳边悄悄道:“糟了!大哥,爹爹是否知道一切?怎办好啊?”

    义山毕竟年纪稍长,胆量也较壮,不忿道:“定是那gou(第三声)娘养的向爹告密,嘿!恬不知耻!有胆便再打一场!”

    说罢狠毒的瞪着向归云,向归云却是神色自若,也懒得理会他们。

    二人虽是耳语,但林震宇早已在全神窥听,一听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叱道:“放肆!什么gou(第三声)娘养的?你们岂可如此辱骂自己弟弟?就连你娘亲也一起骂了!”

    义山仍然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心直口快的道:“不是吗?他是油瓶!”

    林震宇痛心儿如此冥顽不灵,怒不可遏,喝道:“畜生!”

    暴喝声中,粗壮的手掌已拍在义山的脸颊上,重重掴了他一记耳光。

    义山只给其掴至头昏脑胀,骄横骤失,放声大哭!

    义海何曾见过父亲如此声色俱厉,亦吓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林震宇道:“我此番就是要告诉你们,义云他早已没了父亲,可怜得很,你俩好应该视他犹如亲弟,三兄弟一团和睦,不应如此欺负他!”

    义山一哭难收,林震宇微带歉意,自觉出手确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话,却又不能不继续说,遂正色道:“倘若你俩再行欺侮义云的话,为父就绝对不会客气,一定会重重处罚你们。明白没有?”

    义海早已怕得俯道连声称是,义山则心有不甘,仍然哭个不停。

    就在此时,一直久未作声的向归云蓦地张口,一字一字地道:“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他的声音较一般孩子低沉,语调更毫无半分稚气。

    简简单单一句话,令林震宇三父子震愕当场!

    林震宇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孩子怎样也不肯吐露半点真情,并非故意袒护义山二人,而是他根本就倔强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这句话,不但蕴含无限孤高倔强,且还流露着说话者对世情的偏激,绝不该出自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口中。

    这句话,也是林震宇一生之中,首次听见向归云说的——第一句话。

    此事以后,义山和义海对向归云更是怀恨于心,若非林震宇曾严令他俩再犯这个幼弟,他们定会将他痛殴至死去活来。

    话虽如此,二人还是尽量找机会难为他,有些时候,当向归云经过他们的身旁时,二人总会出其不意地伸脚将绊倒,让他跌个头崩额裂,甚至于有次更乘四下无人,把向归云推下园内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尽湿,狼狈已极。

    林震宇每次瞧见向归云如此情形,总会找两个儿子查问,只是他们一一措词否认,无证无凭,他也责备无从。

    而向归云自己纵然吃亏,却从来只字不提,也没有向林震宇和萧玉浓诉苦。

    他看来也不习惯活在林家,他总是时常坐在林家大门之外,遥望天际白云,呆呆出神。

    在那白云深处,像是有一个他一直在等候着的人……

    一个无论遇上任何变故,仍会了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谁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