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轩子而言，噩梦只是刚刚开始。

    当吴昊熙守在教室门口呆呆看着她时，她总控制不止浑身发热、脸蛋滚烫，如被红烛点着一般，浴火中烧，心蹦蹦直跳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那时那刻她心虚得不敢正视天佳，只能斜着眼睛偷偷瞥她几眼。

    郭天佳整副悠然自得的神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每每这种时候，轩子又禁不住手脚发冷，表情变得僵硬，像被僵尸咬了一口——

    他妈的，她暗暗诅骂自己一声，从来没有这样窘迫过。

    最令人恼火的是，吴昊熙每天都会准时来到教室门口，那副欲壑难填的鼻眼简直就是火山迸发出来的熔岩，顷刻间能把她烧烬——

    死耗子，要是顾及到天佳，轩子恨不得冲出去给他两拳。

    有一次趁着天佳不在，轩子把握好机会，气汹汹跑到教室门口，冲着他嚷着：“给我滚！”

    “好，我滚，”吴昊熙笑嘻嘻说，“你很美，真的很美……”

    轩子差点晕过去，又差一点点爆出一个“操”字：“疯狗！”

    不知为什么，“疯狗”两字一出口，羞愧感油然而生。自始至终，从小到大，她完全没有想侮辱任何人的意思，她一向认为即便是再恨的人，对方的人格和尊严也应当受到尊重。

    当年她回敬吴克新“狗眼”这两个字，纯属年少冲动，过后她自责了很久，中考结束那天还郑重其事地跟克新同学道歉了。

    “狗眼”是她妈妈骂人的常用字眼，小时候潜移默化便脱口而出。后来轩子对天发誓，从今往后不再口出“狗眼”两字，否则天诛地灭，于是“狗眼”变成了疯狗。

    “滚好吗？”轩子气得想跺脚，“求你了，滚！”

    吴昊熙转愁为喜，心领意会地轻声说：“我知道，我走了……”

    轩子羞得无地自容，回身转了一圈，然后急匆匆返回到座位，直接趴在书桌上。不知什么时候，郭天佳伸出手指头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她感到莫大的欣慰，硬把泪水往心底咽下去，并紧紧拉住天佳的手指，深怕瞬间得而复失。

    轩子完全不在意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乃至嘲讽取笑，也不怕老师领导的厉声呵斥，唯一让她牵肠挂肚的是郭天佳——

    她的心思，她的看法，她的心情……

    星期六，拜托你快快到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那个令人作呕和窒息的家都比校园舒畅和安心，只要能够尽快逃离吴昊熙的魔掌，让她干什么都行，哪怕要我在面馆里跟一群老男人调情也没问题！

    “恶魔！”

    有一天，她在心底里骂吴昊熙是恶魔。

    是他——这个魔头让吴雨轩在女生当中被完全孤立起来了。其实，孤不孤立对她而言并不烦心，恼火的是成为所有同学必不可少的谈资，还要时时处处提防班主任老师的诘问。

    连两任前男友都特意跑来找她，旁敲侧击的，揶揄嘲讽四个字差点就写在他们脸上。他们都在东县一中读书，特别是第一任，从小学到高中，幽灵似的，甩也甩不掉。

    因为吴昊熙，轩子平生第一次如此害怕跟前男友们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怕得直发抖，这完全不像她的为人，简直堕落成了胆小鬼。

    曾几何时，学校领导制定的规章制度，是那么无比严厉，可以说严厉到了不通人情乃至扼杀人性的程度，比方说严厉禁止早恋吧，标准是：男女同行距离低于十厘米的，被检举超过三次，就是名副其实的早恋。

    一开始，个别老师似乎很乐意“抓捕”不听劝的早恋者。每晚自修刚一结束也就是九点半后，他们总要提着手电筒在操场和其他黑暗的角落里蹲点，等待猎物自投罗网，好来个一网打尽。

    手电筒一亮，东县一中特有的舞台剧便上演了——像呲牙咧嘴的巫师那样，老师们兴奋异常，疯狂追逐快要到手的猎物。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师，劲头十足使命感更加强烈，他们不求回报，只求付出。

    只要能让浪子回头，哪怕滚滚骂名他们实不足惜，可是每次抓到抽烟的学生比早恋的要多得多，更让充满责任感的老师失望的是，大多数案件总是不了了之，后来这项伟大的拯救工作便偃旗息鼓了。

    轩子运气不错，等轩子开启第二段恋情时，这项伟大工作几乎已寿终正寝，哪怕如此，在公共场合她还是小心翼翼跟男友保持一定距离，既是男方的意思，其实也是自己的想法。

    主要是怕被老师发现，引来不必用的口舌之争，但有点可以肯定的，她从来没有慌，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向来特立独行，如今却像过街老鼠一般，真是想不懂……

    后来她自我安慰似的解释说，大概是吴昊熙这个人——

    这个人的身份，太过特别了。

    “吴晧熙”，一听到这个名字，轩子心里就发毛。她的人生说不定会被这个恶魔毁灭掉，连同她全家人。郭天佳不止一次听见雨轩的梦中呓语：

    “我要杀掉这只死耗子……”

    *****

    吴昊熙从阿哲嘴里得知轩子周末回家的路线，那是回到南朝乡的唯一途径，他早就熟透了。整个星期以来，他都在为实施周末计划忙碌不已。他买了一辆自行车，足足三千多元。

    这个价钱在阿哲和吴克新看来简直就是天价，老大哥吃惊得完全无法理喻：“你傻子吧！这车要三千块？”

    “本来想买个正品，”死耗子说，“你们这里没有，太远了，将就先用这个山寨。”

    “这还山寨啊？三千块嘿？”

    “不说这个，周末去你家。”

    “干嘛呢？”阿哲往后退了一步。

    “我要去追求我的爱情！”

    “切！你倒去追啊，住我家干嘛？”

    “知我者北哲兄也，”吴昊熙笑着说，“暂且借住老大哥家里，就一晚！”

    阿哲立马闭上嘴，讪讪然低下了头。没有办法，老大哥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原则随时随地都可以变更，也只能不情愿地答应下来，而吴昊熙从来不会去怀疑老大哥会拒绝他。

    坐在后面的克新同学如临大敌，头脑发胀。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无处可逃。只有死耗子的自行车姑且给了他片刻的安宁——他在停车场足足研究了半个多小时。

    “太酷了！”吴克新说，“这车——”

    “酷？三千块真够酷的，我可不要。”阿哲不以为然地说，“我该走了。你要一起走吗？”

    吴克新犹豫不决，不知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家？

    “你还要等人吗？你每次都在等谁——”

    阿哲闭上大嘴巴。自死耗子上蹿下跳到现在，他完完全全把吴克新这个人物给忘了。他不也喜欢和追求过轩子吗？阿哲满脸尴尬，不知如何往下继续话题，摇晃着身子，东张西望的。

    “反正你不认识。”吴克新淡定地说，“是敬老院的志愿者……”

    “噢，我好久没去敬老院了——”

    “他呢？”吴克新赶紧打断阿哲的话头，带着恳求的语气问道。

    “鬼知道他又想干嘛，”阿哲催促说，“我们走吧，要走就一起走。”

    吴克新无可奈何走向自己的自行车，唉声叹气盯着眼前这辆破旧的二手车，转眼瞥了一眼死耗子那辆高级酷的新车，心中隐隐痛起来，带着几分恨恨的意味。

    它的主人在哪里呢？

    难道正在跟女主约会见面？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男主还远没有到能跟女主约会见面的地步。吴昊熙从谢小娜那里得知，雨轩跟一帮同学到附近的敬老院打扫卫生去了。他骑着自行车，背着一把吉他，寻寻觅觅，东逛西走，就是找不到这家小小敬老院，难免有些颓丧。

    难道谢小娜说错地址？无奈他只能返回学校，最终在校门口一个偏僻的角落躲藏起来，暗中窥视她的倩影。明天就可以跟她在一起割稻谷，这可是他一周以来梦寐以求的时刻。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他想，老天还是眷念他的。

    这一周来他废寝忘食，想尽一切甜言蜜语，模仿过多少神态姿势，就在等这一刻的来临。他想象着，自我陶醉的，在金灿灿的稻田里，弹着吉他，演唱浪漫之曲，手捧鲜花——多么令人如痴如醉啊！

    鲜花，老天爷保佑，保佑炮台镇至少有一间鲜花店——不会落后到连鲜花店也没有吧？

    鲜花店还真的没有，至少他没有找到，就连吴雨轩的影子都抓不到。

    轩子在敬老院做完工作后就直接回家了。她和天佳同学以及其他志愿者一起为老人们洗刷地板，清理房间，料理花草；跟老人们一起聊天，倾听他们的衷肠，回顾他们过往的人生，消弭他们的寂寞。

    每一个周末轩子都会来到敬老院，无论刮风下雨，一次也没有落下。老人们都很喜欢她，喜欢来到这里的每一个志愿者。没有志愿者，他们会寂寞得要命。老人们最怕寒暑假的到来，这意味他们需要独自度过漫长的百无聊赖的可怕时光。

    郭天佳没有跟着一起回到南朝乡，她对自己的心理抗压能力毫无信心。她晓得死耗子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勾当来。她实在无法忍受，只能识相地选择回避。

    雨轩是一个好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从她给养老院里大小便失禁的老人端屎端尿、清洗痰盂，郭天佳就认定吴雨轩是好人，一个至少比自己更善良的人。

    这种认定某人心地善良的朴素意念在郭天佳的心里生根发芽，乃至现在已然是一颗擎天大树坚不可摧，丢掉爱情又如何呢？跟雨轩比，她真没有资格，证据之一就是她每次都会刻意跟敬老院那些大小便失禁的老人保持一定距离。

    轩子同时喜欢天佳，喜欢她的朝气和纯真，可从来不敢邀请她到乡里做客，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亦或将来。她知道燕子西施不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主人，更何况家里杂乱无章，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堆甚至是一个坟茔——

    这个意识常常叫她手脚发冷，家里实在无法再供多一个人安心睡觉。

    每一次前脚刚跨进家门，她就化成东家的保姆即刻忙碌起来：洗碗、擦桌、倒垃圾。从面馆布满油渍的地砖再到家中堆积如山的杂物，时常到第二天傍晚返校时，她还没有收拾完毕，从学校带回来的练习题都成了累赘。

    每周五凌晨面馆关门后，燕子西施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手抓一尊酒瓶，从面馆一路喝到家里，然后躺在地上，四脚朝天，呼噜噜打起鼾来。从那刻起，她变了另一个人似的，不停制造垃圾，同时什么都不做，关在房子里专心致志研究六合彩，一直到星期天傍晚女儿返校才恢复正常，当起名副其实的老板娘。

    家之所以为家，精髓就在这里：老妈再怎么好赌，哥哥再怎么神经质，哪怕屋里的垃圾再多、家务再重，她也要回家！

    当她独自踩着单车奋勇向前，她只想着家。虽然小，有时想起还是蛮温馨的，就像对待雨鹏，她早就记不起弟弟长啥样了，但还是会经常想起他。至于吴昊熙——

    轩子刚踏上归家的路，就彻底把他抛在脑后了。这个恶魔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或者这个人压根就没有存在过，何必让这么一个人来破坏她归家的好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