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太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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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良篇 第1章 安良的“荒野”

    警方很快封锁了采石场。

    “张师父,张张。”年轻同志们在树下仰着头泪流满面,树上的尸体们都垂着头无精打采,因为俗世的烦恼都与它们无了关。

    安良凝神看着众人架起梯子把被白布包裹的老张送下,一个不稳,白布被风卷起一角,露出半片缝了线的皮肉。

    “队长。”法医小心地把老张放在担架上,隐晦地冲他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怕是撑不到设备来了,也没法用车运,怕在路上颠一下就碎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挨到现在......你别看,我说活不了那就......那就真没办法......”法医看着安良,眼里闪着隐晦的光。

    安良默然,这地方又远又偏,接到消息的时候他心头莫名地突突直跳,出警时把救护车法医一块拉来了,结果还是无用,一个法医一个医生,一个近一点杵着,一个远一点杵着。

    安良叹了口气看向老张,老张张着嘴喉咙里咯咯作响,血水在他喉咙里泅着,一股股不停地往外冲,但他仍然执拗地要说些什么。

    安良觉得他是放不下这个案子,俯下身对他说道:“老张你放心,我们肯定会把凶手绳之以法。”

    眼下的这个案子不仅是公安领导关心的重点,更是被顶在舆论的风口浪尖子上。盖因凶手总能趁着雨夜行凶,且无论警方如何加大巡查排查力度,凶案依旧按着天象发生,每逢雨夜必有人失,且失踪人数与日俱增,势头难以遏制,直到再也遮不住。

    也许民众激烈的反应跟警局从始至终一直隐瞒的态度以及雨夜“宵禁”的荒唐建议不无关系。

    当然宵禁也不是真的不让出门,只是个建议建议.....就算是雨夜好做案,也洗刷得太干净了吧?莫非是这老天爷也向着凶手?

    案子的时间拉得越长,人们就想的越多,那些有家眷的且报了案,没人管的流浪汉又如何?面上的受害人数是否仍只是冰山一角?凶手雨夜犯案,一雨一夜必须齐整,讲究的很,且凶手作案如此疯狂,却半点线索找不到,莫非真是那怪谈里的鬼怪,须得雨夜才能显化害人?那找不着受害人就好说了嘛,都让吃进肚子里去了......江海市地属南方,又临江面海,年年这个时节都是黄梅雨,一下几个月,每周四五天,下得是民众人心惶惶,警方压力山大,舆论也像是逮着落水狗一般逮着警方一顿胖揍,你们警察是怎么维护治安的?白吃空饷着么?案子发了这么多起当真是一点线索也无?快说出来让我们平头百姓安安心呢?而这次也总算是找到了一些有效线索,可以向一边倒的舆论发起反攻了,虽然此时现场还未勘探完毕,但就现场种种,以此追索,嫌犯必将落网,最后这点他安良敢提着脑袋做肯定!

    可老张仍抬着手,不是这事?安良又觉得他也许是放不下那帮徒子徒孙,那个个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可这叫他如何打包票?是教他们勇敢无畏,以后在警察行业身先士卒做好做棒?还是叫他们以老张做个例子,从此见风使舵远离凶场?他捉摸不透老张的心思,他和老张其实并没认识多久。

    老张在刑警队资历最老,常常带着队在一线拼杀,且不仅是办案经验丰富,人生经验也丰富得很,再加之待人友善热心大方,只要在局里任过职的,就没人敢说没受过老张恩惠,可以说老张不仅是年轻人们的好师父好朋友,更是平辈之间值得依靠的好战友好同事。上任队长高升,但谁都没料到来接队长位置的却是个据说从特警部门退下来的安良,大家都心有不满私下议论纷纷,老张才是这个队长的不二人选,他安良是打哪来的?再加之谁又没个同学朋友的,一打听它特警部门听都没听说过这号人!走关系来的吧?有点本事。但巧的是,安良还真是走关系来的,他因为患上了罕见的神经症从特警的一线部门退了下来,他们打听不到也很正常。但实际安良也不怎么在乎此事,这事聒噪一阵也就过去了,还能反了天不成。但让他没料到的是老张居然站出来为他说了话,且每次做事也是响应最快的那个,给足了他面子,他讶异之余不由得再高看老张一眼,再加之老张确实办案得力经验丰富,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成为了熟识,可谁也没想到没多久老张便出了事。

    老张躺在担架上不依不饶,人世间总有太多的心愿太多的遗憾,还有即将离了他的孤女寡母,也许还有他求之不得的队长职位......

    于是安良再度俯低了身去:“老张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老张开口,气若游丝:“180...518......”

    安良恍然,这是老张在用生命的最后时刻传递信息,他大声喊道,“嫌疑人!身高大约185!体重,大概180!”

    如此数据!此人要么是肌肉偾张,要么是肥胖无比,在人群中定然扎眼的很。

    “老张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抓到他的。”

    “荷荷荷!”老张却突然伸手拉住他的领子,一双老眼瞪的溜圆,安良赶紧又把耳朵贴过去,也许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安良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唉!”但只听得一声叹息,老张费力挺起的身子便随着那口气一同泄了下去,双唇嗫嚅只留下几个如蚊虫嘤咛般的声响。

    “小心...尸体...别......”

    话说一半就断了气。

    小心尸体?别...动?

    安良转头看去,一块块或人体部位或者整个的尸体被从树上运下。

    别动尸体?安良也仅仅迟疑了一瞬,搬个尸体......能有什么事。说到底他觉得,办案这事还得看现场,老张弥留之际的话也就听一听。不是说他老张留下的话不重要,但显然都已是昨日黄花,现在有这么一树一地的线索,那还能不动?根本不用担心,只消各种人员一勘察,跟古代作一通法似的,什么妖魔鬼怪都叫他显出真身。

    先前离得远,还没什么直观的感受,此时站在树下安良才惊觉这槐树是如何大的出奇,他从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的槐树。本来槐树嘛,哪哪都是,寻常公园里张牙舞爪的黑色矮木,荒坟野冢旁的枯枝朽木,它们极易扭曲的枝干注定它们长不太高,但也带来了一些独特的观赏性和民俗故事里的一丝,邪性。但说到底还是个随处可见的景观植物,让人没什么兴趣。

    可凡事总有例外,眼前这棵槐树的冠径就有近三十米,长得既高也直,人员在上面工作就像是鳄鱼嘴里的牙签鸟,他们搬动尸体就像在清理怪兽嘴里的肉屑,也怪不得嫌犯需要用到起重机来搬运尸体。但他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做这种事仍是个谜,也许把他本人逮起来才会知道答案。

    一旁斜坡上的空地上搭着不少临时帐篷,队员们担着支架来来去去,将一具具僵硬生冷的尸体统一安置到制式帐篷中,当那些尸体被队员们抬着从安良眼前经过时,那眉眼中的痛苦与弥留仍然那么真实,这陡然间让他太阳穴突突地疼了起来。

    又是那神经症发作了。

    于是安良席地而坐,用手捏着眉头闭眼养神。

    正是这时不时的头痛,让他不得不从特警的一线部门退下来,转到了这个不那么紧张的基层单位,每天只需要站在现场稍微动动脑子指点指点人手,以他曾经丰富的经历,也能对下面起到一个传帮带的作用。

    这是征求着他的意见来的,他拒绝太平淡的生活。

    可实际上,他谁也没告诉,那些年的记忆,在特警部门工作的记忆,他什么都记不得了。那些曾经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交织成一片耀眼的光团,每当他要靠近,就仿佛烈焰灼身一般。

    他脆弱的神经并不能接纳它们,于是外在的表现就是头痛、神经痛。这显然不是什么神经症,至少不是普通的神经症。

    人生如荒野,我亦是行人。当你偶尔回望的时候便能看到自己蹚出来的或弯曲或笔直的路,那便是人生向你指引着的方向。可安良的后路却被那记忆光团幻化出的熊熊燃烧的野火占据了,可能是怨憎着安良的遗忘,它燃烧起来铺天盖地,带着无法靠近的高温,要将一切都焚作灰烬。

    可忘了又能怎样?他难不成是不愿想起?那火焰熊熊灼得他迷了双眼失了方向,与其狼狈地在这世间乱窜还不如保留最后的体面,忘了便忘了,他端坐原地,只等着这野火何时将他也化作一捧飞灰,散了便散。

    可就算他如此躺平摆烂,这两年里神经症带来的麻烦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他已经尽量去避免回忆,但当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出现时,记忆还是会不可控地浮现,让他好一阵头痛。

    就比如现在这样,其实不需要神经症的提醒,他也知道,他过去的日子里肯定不缺少死人,这种时不时的、突然的疼痛,就好像烤火时不知不觉坐的太近突然被火撩到了一样,忽闪一下那画面就过去了,只留下一阵一阵后劲十足的灼痛。

    一个人的性格往往是由他的经历所决定,人遗忘了记忆但身体却不会,就算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也不妨碍他吃饭用筷,但这会直接导致了两个后果。

    一是他总会觉察到一些违和感。既然对于记忆他都选择了躺平,为什么要选择到这种干警一线来?虽说仅仅是指点帮带,但都已经躺平了还在乎这些么?干个文职天天在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不好么?这种矛盾的选择就像梨树上开了一朵桃花一样奇怪。

    二是他会更多地依赖自己的直觉。失去记忆后,他想不起同样的事件以作参考,只能凭直觉行事,幸好那些沉寂的记忆并不死板,并没有收回他在生死边缘磨砺出来的敏锐直觉,它帮了他良多,就像现在这样。

    安良倏地转过头去,他很肯定刚刚有人在盯着他看,那种阴恻恻的,如芒在背的感觉。

    但回过头只看到了两名忙碌的队员,他们正把尸体搬上担架。

    随着安良睁眼用神,他的神经症愈发严重,一张张鬼脸在他眼前乱晃、突然又有好几条混着泥的尸手朝他抓来,混乱的画面如同万花镜般轮转,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眯着眼努力地让视线穿过那些狰狞幻象,他看到那两名队员正试图把尸体的手也塞进担架里,但那僵硬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在捉弄似的反复拉扯后,顺势一下就戳在了那名队员的脸上,队员慌忙把尸手甩开转到一旁嘴里呸个不停,而那副早已死亡的、干瘪的面容却悄悄勾起了一个邪眺的笑容。

    眼见如此惊悚的一幕,普通人肯定坐不住了,可安良却反倒放了心似的地坐下了。

    死人怎么会动?

    他担心的是杀人者重返现场,而不是区区幻觉。

    风轻轻吹起来了,但决计是吹不动安良笔挺的短发。他目送着三人远去,那具尸体仿佛是因为被安良发现而兴奋得手舞足蹈,捉弄般将双手遮在前人脸上,引着他如喝醉了酒般踉跄步着,而抬着担架的后人不得不大步小跑着跟随,滑稽的动作得像是在演杂技一般,更神奇的是无论怎么颠动那尸体都焊在那担架上似的纹丝不动。

    安良冷漠地从鼻子里嗤出一声,收回视线不再看。

    又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