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太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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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良篇 第2章 涟漪渐起

    “砰”,并不算很响的一声,大门洞开。

    年轻男人身高腿长,几步走进教室,拿起粉笔刷刷刷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树”、“果”、“鱼”,几个字瘦劲之极独成一体。

    他双手抱胸走下半步,轻轻慢慢靠在讲台上,斜睥着众人缓缓道:“座上的各位学员,请你们告诉我,你们凭什么坐在这儿,有什么资格坐在这儿?”

    男人下身深色牛仔裤,上身白色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下摆轻浮地扎在腰里。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后,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来回扫视着阶梯上的众人。

    明明这是个阶梯教室,讲台应是整个教室的最低点,但此刻却给他看出了一个居高临下的感觉来。

    见没人回答,他又眯眯眼笑道,“答对的人加五分哦~”

    没人被他骗到,大家都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要敲打人了,谁回答敲谁,谁头那么铁,能得着那五分啊?

    而上过几次课的更是门儿清,这是他惯例的课前敲打,台上的这名教员容不得有人在他课上摸鱼,往往要来这么一遭,既是提醒,也是警告。文雅点就是劝君惜时如惜金,莫等无舟苦作吟;直接点就是,老子脾气很爆的,敢在我课上摸鱼就滚出去!

    但总有人愿以身作捧,左看看右看看见无人回答,便自以为高人一等,急不可耐答道:“就凭我们都是人才,为国家做出了贡献,当然有能力、也有资格坐到这里进修!”还不算太蠢,知道把大家拉上一起,可能坐在这里的又哪个是泛泛之辈呢?这样急着跳出来的蠢蛋,大家反而不屑与之为伍。

    果然,闻言男人用手掌轻推镜框朗声道:“劳苦功高者不计其数,潜心向学者多如恒沙,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是你们都不知道为何你们能坐在这儿,又为何要坐在这儿,那这堂课不讲也罢。”

    “再给你们五分钟,答不出来这节课你们就自行安排。”他音色冷淡,恍若刚才说的话半分提不起他的兴趣。

    台下学员们心中顿时叫苦不迭,那蠢蛋不知道哪来的,竟敢惹了教授不高兴。

    是了,他是福都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他的公开课大家抢都抢不到,根本不需要以此来充作业绩,教学生纯粹顺手施为,教多教少无非是一念之间;他还是国家科研的重点研究员,每天都有忙不完的项目要做,能做公开课只能说是他大发慈悲。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说实在的,传道授业这种事与他能有什么联系呢?

    达则兼济天下?别开玩笑了。

    这种美好的大同理想并不适用在今天,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就算有空闲的时间,为什么不留给自己呢?传道授业这种事充其量只能属于个人爱好。

    教授他讲究的是因材施教,不是古孔子提倡的根据个人特点制定不同教学方案,这个因材是看你是高材还是蠢材,如果是高材,那你当然可以坐在这里孜孜而学,但如果是蠢材,,那对不起,你真的不配听他的课。

    最开始抛出的问题便是一个小小的考验,而现在看来大家的回应让他十分不满。

    迫不得已的,底下开始试探地给出答案。

    “因为我擅长理论研究,发表了......几篇论文。”有人声音越说越小,他的几篇论文在教授面前不异于蜉蝣较比青天。

    “因为我受勋二等功。”有人骄傲地说道,可这又如何不是坐井观天,你若是见到教授的履历可还说得出此话来?

    眼见着教授的眸子越发冷淡,大家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们距离教授、距离项目研究还是太远太远。在这个异常多发的时代,一线研究员们身上的担子太重,而他们堪堪只能算作还在襁褓之中,只不过能睁开眼睛张开耳,试图抓住各种事件、各项成果中漏下来的只言片语罢了。需要培养的人太多,他们今天也只是轮到了旁听的资格,而且今天课上有太多庞杂的人,他们一看就不是学生,也不知道是怎么预约进来的。

    这时突然有一人举手回答道:“因为我能处理‘涟漪’事件。”

    “很好。”教授抬眼淡淡一瞥,““涟漪”。大家可能没有意识到,在场的诸位是经过挑选而出现在这里的,要么是志向研究涟漪项目的高材生,要么是涟漪现象的幸存者,要么是曾奋战在一线处理涟漪而此刻来到这里学习的进修人,无一不与这种特殊的自然现象有着强联系。”

    “也包括你。”男人遥遥用教鞭点了一下“二等功”,却换得他一阵耀武扬威,罢了,确实是个没头脑。

    “我希望你们能明白这样一个观点,你们被选中,是因为涟漪;你们坐在这儿,是为了涟漪。有物映物,无物相生,过往的经历塑造出你们此样的人,此刻的你们即是因涟漪而存在,而且不仅仅是你们,还有福都大学,还有许多以后你们会接触到的人,都是因着涟漪而存在。

    “连我也不例外。”教授推动镜框,他眼神沉静,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一丝落寞在他眼中流转。

    “涟漪,这是一种复杂到堪称诡异的异常自然现象,它强大到几乎不可抵挡,它让人类意识到自己对于世界的认知是多么匮乏,我们引以为傲的纪元在它面前恍如纸楼泥堡,每当它潮起潮落,我们建设的一切便土崩瓦解,我们能做到的也许只不过是污染了这片环境。我举个例子,庞贝火山。”这是一个十分经典的教例,涟漪事件爆发,一夜之间两万人化作石灰雕像。

    “在它面前,所有的科学、人伦、生死、荣辱,所有人类的荣光都为之折服,它是影响人类生死存亡的大敌。人类之于这样的自然伟力,又能留得下什么呢?”教授自嘲一笑,但这并不能缓解阶梯教室里凝重的氛围,但有些话不得不提前说明。

    “我希望诸位明白,你们为什么坐在这里,又是在为什么奋斗。

    “我就不再带你们重温宣誓了,你们既然选择了这里,就不会有回头路。即使未来颠沛流离、迷离失所,最后众叛亲离、道尽途穷,你们也要永远绷住那根理智的弦。

    “因为你们的肩上,是民族生死存亡之大任,身后,是你们的亲朋挚爱手足兄弟。”

    没错,这里是有着军事背景的院校,尽管台下的众人此刻良莠不齐,但他们个个身上的使命不异于肩枪的士兵。

    他顿了一顿,问道,“那么,大家知道为什么它们被称为“涟漪”么?”

    “是因为‘树果鱼’理论......”有人低声道。

    “很好!”男人走下台来,“那么,什么是‘树’,什么是‘果’,‘鱼’又指什么呢?”

    这着实问到了众人,那几个有着研究院关系的学员跃跃欲试,却又怕说错引得教授嘲笑。

    没错,教授是个刻薄的人,难以想象刻薄和崇高会杂糅在同一个人身上。

    男人轻笑一声,把教鞭往上一抬擒在手中,几步踱回台上,在黑板上的三字之下又写上二字,“池塘”。

    “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池塘。”教鞭不断在几个字眼之间游移。

    “在池塘边上,有许多不同的树,结不同的果,谁也不知道果子什么时候会落下。

    “但当树果跌落池中,就会形成层次回荡的涟漪,吸引鱼类前来争食。

    “而吞食到树果的鱼类则会获得匪夷所思的成长。

    “这便是‘树果鱼’的基本概念。

    “而树果坠下时产生的“涟漪”会引起池塘的震荡,引发各种不可预知的后果,小到一次反常降雨,大到一次台风过境。解决涟漪事件,并使涟漪现象不再发生,就是我们的终极目的。”男人只是浅浅带过,有许多东西并不适合在这里讲,那会是他们之后的课题。

    已经是六月了,这样的公开课不知道还要搞多少次,涟漪发生得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紧,根据他们的建模测算,这只不过是暴雨临前的序幕,星星点点的雨丝坠在池塘表面上,当有一天雨真的开始下的时候,他们能否顶得住?最近的一些研究甚至表明,史前的几次大灭绝中并不缺乏涟漪的影子,来得及么?他迫切地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拔出一些好苗子,他在和灾难抢时间,和时间抢人。

    “自涟漪现象发生以来,各种理论假设层出不穷,每个人都试图解释这种现象背后的成因,但直至现在仍没有哪一个能完美地解释这种现象。‘树果鱼’理论只不过是与实际情况吻合较好者,说不得哪天就被推翻了,各位了解即可,不必奉为圭帛。”男人在台上淡淡说道,但学生们可不这么认为。

    开玩笑,这可是当代最年轻的理论教授,他嘴上说了解即可,但那三言两语代表的可几乎就是“涟漪”事件理论研究的最前沿、最新动态,说不定还会透露出一些当局都不知道的小机巧,其中任何一句话拎出来,就足以作为自己大学四年的理论研究方向了。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还有一部分筋肉怪人坐在后排甩着膀子无所事事,他们几乎就是教授口中所说一线过来的进修人,这些玩意他们听不懂,要说安分吧,他们浑身有着几乎用不完的精力,只不过忌于整个教室的严肃氛围而没有作乱,教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这画面似乎唤起了他的什么回忆,不自觉地嘴角勾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但转瞬即逝。

    “咚咚”有人敲门探进来一只脑壳,就看到几乎是所有的学生都扭头看向他,目光中带着淡淡的敌意。

    门外的男人尴尬地挠挠光秃秃的脑壳,随后厚着脸皮对男人做着口型,“涟漪”。

    “我在上课。”男人摘下金丝眼镜,用手揉着眉心说道,口气里带着一丝不耐。

    眼尖的秃头男人看到台上笔记本都没打开,黑板上也仅寥寥五个字,心说,你上课,上什么课,宁愿来带孩子也不愿意去帮忙是吧。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对着口型,“安良”,“安良”。

    “听不见。”男人闭眼揉着眉心。

    “安良可能在......”秃头男人小小声说道。

    男人闻言瞪了他一眼:“这种事别在学生面前说。”

    秃头男人:???

    男人短暂思考后将书本一拢夹在臂间:“走。”

    秃头男人见状几乎忍不住要翻白眼,不是要上课么,这就要走啦,一句话不交代?但他只是心里吐槽一下,马上从善如流地为男人拉开教室门,又不是他的学生,管他作甚。

    两人一前一后飞快地穿过走廊消失在学生们的视野里,只留下一众学生面面相觑。

    又走了?上次不是说要好好上课的么?意料之外。

    但好像也在意料之中。

    教授不是第一次放他们鸽子了,但他的课仍然座无虚席,教授的课金贵,不仅是因为他学术上的造诣,也因为他这随性的课风,能学到多少看运气,而如果被教授看上进入他的研究所,那你可是走了八辈子的好运。什么,你说有课本?课本是什么玩意?教授的笔记罢了,待会回去了还是好好琢磨教授今天讲的话吧。

    眼尖的学生发现教授把东西落在了桌上,他跑过去一看,那是一张教师证。

    福都大学教授,沈齐民,证件照上,一名俊俏阳光的男人笑着,远不像现在常抿着唇,看起来那么的孤僻刻薄。

    “这也不咋像啊......”学生吐槽道,“还有人证件照比真人长得好看的呢?”

    一旁的女学生抢过去说道:“你懂不懂审美,那叫禁欲。而且之前教授可帅可阳光了,简直是全民男神。”她双手合十赞叹道,“只不过现在走冷傲路线了,简直像是一个人上了两个教授!”

    男学生默默离远了些,校园里各种传闻向来也不少,说是教授姐姐出事之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男学生兀自摇了摇头,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还是早点把作业补了混点学分好好毕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