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太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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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良篇 第3章 猩红血祭

    转眼时光流逝,日头渐西,太阳伏在远方的长坡尽头放出散漫的赤光,仿佛迟暮的老人在眈眈注视着这个世界。

    “队长,队长......帐篷满了。”有人向他汇报。安良正坐在帐前遥望那树,看那太阳是如何在枝杈间一步步没落下去。

    “接下来多少了?”安良问道。

    “一百五了,还多。”

    安良收回目光抬眼看去。

    那名队员看着面生,二十出头,细皮嫩肉的,蓝色的制服袖子被他高高挽起,但上面仍是蹭了不少暗红的泥。

    “每顶帐篷里都放了七八个,仓库的帐篷都拿来了......放...放不下了......”见安良没回答,他低着头诺诺补充道。

    安良越过他往后看去,队员们慢吞吞干着活,视线都有意无意地往这边飘来。

    他又把视线移到那树上仍多得数不清的尸体上,好多年没听闻有这样的大案了,这是死了多少人?二百?三百?还是,更多?

    阳落风起,树上摇曳的,并不能看清是叶还是尸,日被槐截成无数只细长的鬼眼,殷殷惴视着这片鲜红的大地,浓烈的诡谲氛围包裹着他,安良闭上眼感受着颅中的阵痛。

    “休息十分钟,架灯,继续!”

    猪在被投进屠宰场时,不需要动刀也还未见血,它就会急切地嘤嘤惨叫起来,那是它感受到了场地里盘亘不去的死气,那是同类反复滚烫的哀嚎。人更是如此,它们有着比畜生更加敏锐的灵觉,在垂暮的夏日,碰在手中的尸体仍然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濒死时的寒意。

    但人与其他动物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人拥有理智,他们并不像动物一样仅循着本能行事,理智是保护他们的铁桶,但同时也是束缚他们的缰绳。

    安良在帐篷间穿行,帐篷有小二十顶,大部分都规整立着,但有几间还是在慌忙中显现出几分歪斜,从暗色的门帘里伸出几只干白的手脚。

    就像荒原上拦路的野荆棘。

    但往往带刺的植物才会结出最甘甜安全的果实。

    他终于走到了帐篷群的尽头,那是最内侧的帐篷,正对着那树,他转身招呼着一直紧紧跟着他的法医一同钻进帐篷。

    帐篷里陈设简单,四角是钉进土里的锚钉用编织绳扎紧,中间一张行军床,拿木箱垫高,最上面吊着一只白炽灯泡,老张的尸体正躺在床上。

    “这是要?”

    “验尸。”

    “这么急吗?”法医一边说着展开工具箱,这才咽气了多久。

    安良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单手扶额,看起来有些疲惫:“线索太少,等不了了。”

    法医点点头,拿起镊子开始剥除老张身上破损的衣物,慢慢地,老张腹部那狰狞的伤口逐渐暴露在空气中,缝口血肉糜烂边缘带着焦黑,似乎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刀创,他只是瞥了一眼就被那浓烈原始的血腥气息惊到。

    一般的凶杀案,凶手行为都带有强烈的目的性,这一刀是要刺向心脏,那一刀是要刺穿大腿,这一刀是为了刺死,那一刀是为了折磨,即便是激情杀人,刀也是往深了蹚,人类早习惯了在心里反复模拟恨意。

    可这里却是无数的、细小的、密密麻麻的伤口,只至皮肉。若说是为了虐待复仇,更痛苦的法子也有,这样多小密的伤口其实也大可不必——凭着直觉看来却反而像是,为了创伤而创伤,为了制造出这样的伤口而动刀,透着一股子浓烈的宗教气息,但验尸讲求证据,不能我觉得他觉得,所以仅仅从伤口细节上来讲,以他的水平,他看不出什么来。

    但如果离远些,那些细密伤口是不是恰好组成了一个一横三竖的图案?又或者是个类似于“丰”的字?但此中联想应该属于队长的工作范畴了,他只负责验尸。

    他正要扭头去拿下一个工具,突然什么东西在他眼前极快地略过,就像是连贯的画面里突然插入了一帧别的什么东西,虽然只是一恍神,但他肯定就是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他锚神下看,老张躺在行军床上安安静静,挑眼上看,白炽灯被栓得很牢,不会晃动。

    法医又看看四周被光线照出的阴暗,忽而眼珠一转,猛地看向老张的眼皮,合的很死,不像动过,自己在想些什么?法医苦笑一下,转身去拿剪刀。

    可就在他分神的那一刹,一副画面从某个不易察觉的地方闪出,仿佛列车一般轰隆隆撞入他脑海。

    画面闪现,他仿佛看到一场古老的血祭,蛮荒时代的人群围着篝火舞蹈,祭司手举石刀,迎合着舞蹈的节奏双手齐舞着剖开俘虏的腹部,一竖,三横。这是收获后对图腾的回馈,也是更进一步的献祭,祈求着更多。

    就在图案完成的瞬间,那伤口仿佛接收到了某种讯息,一下变高变远,变成了某种难言的存在,从天幕之上垂下可怖的阴影,一瞬间鸦雀无声,是跪拜,是祈祷,是渴求,是征伐。

    可天幕之上的存在并未回答,于是无穷的恐慌开始蔓延,是怀疑,是否认,是疯狂,是戕害,于是更加虔诚惶恐地跪拜,头颅一颗颗低垂至地,恍若结满了穗的稻,颤抖着等待收获。除了他,没有人注意到,那阴影带着潮湿的黏稠暖意和絮絮低语笼罩向众人,毕竟,没人会怀疑自己的母神,不是么?

    但他不一样的,他是躲在草丛中的、来自其他部落的探子,他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切,扭曲而湿热的气息随着阴影扩散,仿佛一下子来到了热带雨林,炙热的温度将汗液都杀死在胎腹,可母胎从不停止孕育,它源源不断地生产,然后被杀死,这便是某种循环之理。

    某种恐怖的变化正在降临,而台下恍然未知。

    他默默向后退去,这场祭仪的结果已经注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显然他们的母神出了问题,这正是通知自己的族人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临走前的最后一眼,他怜悯地给予了那石台上的祭品,当他们陷入疯狂的时候,这半死不活的祭品当然也不能幸免,甚至更有可能,他就在那祭仪的中央,是最先疯狂的那位。

    但就是这一眼,竟让他惊异地愣在原地。

    他发现,台上被血祭的祭品,竟有几分眼熟,他身着着破碎的蓝色制服,双手被束链高高吊起,腹部那个巨大的弧形创口上流转着黑黢的光泽,仿佛是与天上残月对称的另外半轮,仿佛受到感召一般,从那一瞬间,生涩的记忆仿佛卡死的齿轮突然开始转动。

    他是谁?他怎么会认识敌对部落的人?

    是老张!耳畔仿佛有人提示道。

    老张......是谁?

    仿佛一万根针插进脑髓的痛苦,他捂着头面目狰狞,但他仍觉得,这个名字、这个人,对他来说很重要。

    老张是谁?这似乎是一个被他遗忘的人,但又与他牵连甚深。

    没来由的,一种强烈的冲动突然涌上心头,他颤抖着张开嘴,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嘴里跳将出来。

    “老张!!!”

    “老张!!!!!”

    声音久久地在山谷中回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大声呼喊,但正是这一声声呼喊让他明晰了一些事情,他的的确确曾无数次地呼喊过这个名字,他也因此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但糟糕的是,正因为他这一呼喊,台下跪着的人被惊动,齐齐扭过头来注视着他,彩绘的面孔上憎妒如炉火,双目中恶意流淌似黑水。

    他转身拔足狂奔,不管他是其他部落的探子,还是和“老张”有着联系的某人,如果死在这里,那即使得到了答案也毫无意义。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身后陡然发出了山崩海啸般的声响,他惊愕之余回头看到,那些蛮人仿佛群尸出动,它们毫无策略只凭着本能行事,仿佛失去了大脑般,拥挤粘黏、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只顾着狂追,前面的人挡着后面的人,两边的人挤着中间的人,当有人绊倒时便摔作一团,胳膊大腿搅拌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筋崩骨断声响,仿佛海啸卷过木船,将脚下的那些肢体揉得粉碎。

    探子亡魂大冒,不知道这祭仪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显然这群蛮人已经疯了,他一定要逃出去。

    脑后簌簌传来的滚肉声,令他双腿直发软,被他们逮到会怎么样?他不敢想,恐惧一步步攫取着他的理智。

    在惊慌的回眸中,他看到了“老张”。

    对,他一定有办法,“老张”一定有办法!

    探子尽力朝着祭祀的石台跑去,所幸所有的人,包括那名祭司都疯了,石台上除了被缚着的“老张”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但他突然间意识到不对。

    在关键时刻他终于是丢掉了自己的理智,他怎么没想过,“老张”既然身处那石台中央,谁能知道他不是也已经疯癫了?就算没疯,他真的能有办法吗?他也只是个阶下囚!

    惊惶推动着他做出了一个绝对错误的决定,心思电转,实际上时间也只过了很小的一片,但在这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下,他的体力也并不能支撑他跑多久。

    蛮人们因着他的路线改变现在已经呈一个扇形包了过来,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双目死死地盯着石台上的“老张”,如果“老张”没有办法,他这个愚蠢的决定将亲手把自己送上绝路。

    他尽力跑到石台边,奋力一跳扒住了石台的边缘,这个石台大约有三米高,因着周围土面高低不平他才能找到高处跳起来扒住,但蛮人们却没有这个智商,他往下看了一眼,他们挤在一起举着手疯狂抓挠着这石壁。

    不,这绝对不是蛮人,他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虽然笨,但绝没有这么笨,眼下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恐怕已经被母神剥夺了理智,成为了一种只有原始冲动的怪物。

    也正因为如此,这石台很能阻挡他们一阵子。

    他不再关注那群蛮人,而是看向了“老张”。

    石台上有一个巨大的木质十字架,“老张”的脖颈、双肘、双腿分别被束链吊在上面,他的头颅低垂,看不清面部表情。

    探子咽了一口唾沫,捡起之前祭司丢在地上的石刀靠了过去。

    石刀刃口泛着青黑色的光泽,出乎意料的锋利,探子握紧了刀朝“老张”走去,但一路行来,“老张”仍无反应。

    他再一矮身仰头看去,被缚人的头发早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因为是背光,仍然只能看到一片黑色的阴影。

    探子正要再近了去看,却忽然看到在那头发间隙间有一片白色忽地一转,他视线黏在上面正试图分辨那是什么东西,那白色忽地又一动挪到了侧方,一个更加突出且黝黑的东西从头发间转出,他这才意识到,那黑色的东西原本就一直在发隙间窥探。

    那是那个人的眼睛!

    探子骇然一惊,手里握紧的利刃受到刺激就要条件反射地刺出。

    却听见那人问道。

    “张仲?”

    探子隐约觉得熟悉,这比“老张”这二字还要来得更熟悉些,不过是哪两个字?樟,忠?

    “张仲,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先帮我把绳子割开。”“老张”用眼神示意着吊住自己的绳子。

    探子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无数种发着“张仲”两音的怪声在他脑海中旋转,但他还是立马割断了“老张”的绳子,因为那些蛮人快要冲上来了,他们仿佛蛆虫一样堆在一起涌动着,就快要碰到石台边缘,而这里距离边缘也就三五米,此刻只能寄希望于“老张”有办法了。

    “老张”一挣脱束缚,立马就因为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但他马上就从后腰掏出一物,探子看到那东西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要瞪裂,呼吸都几乎因为惊愕而停止,看见那东西比他看到蛮人出动时还要让人惊恐。

    “砰!”一声巨响,周围瞬间安静了。

    挤成一团的蛮人们全都僵住了,像是积木一样一片片垮塌下去,而探子也浑身颤抖。

    “还没找到记忆吗......”探子听到“老张”如此低语道。

    “老张”走到探子面前对他说道:“张仲,这不是你该来的时候。”

    台下隐约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群蛮人在醒来。

    见“张仲”毫无反应,他叹了口气道:“我压制不了他们太长时间,只能先送你一程。”

    “老张”一掌推在探子的肩上,他腾空而起从高台坠下,身体轻的不真实,好像梦一般。

    “告诉安良,我不会等他太久。”

    他挪动双唇一字一眼说道:“1...8...0...5...1...8,告诉他。”

    探子被“老张”推下石台,石台下是无数疯狂的、茹毛饮血的蛮人,在他以为自己要跌进地狱的那一刻,这世界却陡然仿佛被撕裂开来,两副不同的画面在他眼前交割,他好像从一个卵泡坠入了另一个卵泡中。

    一瞬间法医回到了白炽灯下,一股极端荒谬的感觉升起,两种声音在他脑海中交织。

    “老张”在欺骗他。

    但不管怎么说,他又一次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