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太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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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篇 第4章 头鸟

    “好痛啊!”

    “谁来救救我?”

    “肉啊......鲜美的......肉啊!”

    森林里骤然爆发出音调奇怪的吼声,就好像一只破损的手风琴发出的坏律,气流从怪物的长颈和缺处漏出,仿佛老旧的风箱和它的漏风口不堪重负的喑喑嘶鸣,再等它传到江城耳中的时候就变成了这些痛苦的喊叫。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轰然倒塌声,就好像之前被怪物伐倒的一棵棵大树一般,怪物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怪物死了。但此刻绝不是欣喜的时候,如果被鸟群发现,下一个死的就是他。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在这种危急关头他本应该心无旁骛隐忍蛰伏,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脸上抽搐的肌肉。

    “哈哈哈......嘿嘿嘿。”他实在忍不住,低低的笑声在森林里传开。

    “旦鸠儿!”一声响彻森林的鸣声响起,林中的动静开始慢慢停息,是之前发号施令的那只鸟儿,那一定是它们的头鸟,甚至此刻他脑子里都能想象到,在头鸟的指挥下数以千计的鸟儿眨着猩红的眼眸静默立在枝头的模样,如果这时候他被发现......那怪物的下场会是个很好的例子。他捂住嘴默默趴在倒塌树木的枝叶中。

    “旦鸠儿!旦鸠儿!”头鸟在发号施令,林中不断响起翅膀、空气以及尖喙的声响。

    窸窸窣窣,森林里逐渐出现一些怪声,“笃笃笃”“笃笃笃”,仿佛高僧诵经唱诗时敲击木鱼的声声清脆,又似原始部落围绕篝火舞蹈狂欢时乱舞的野蛮,在此刻相对寂静的森林中显得既空洞又杂乱。

    江城不敢乱动,侧耳倾听。

    笃,笃笃。

    笃,笃笃。

    他突然意识到,那是鸟在啄食怪物骨缝间的肉。

    啄食声越发麻密,很奇怪的,仿佛狐死兔悲,他突然想到如果自己死在这,会不会也有鸟儿啄食他的身体敲击他的头骨奏出诡谲的歌,一想到这江城顿时头皮发麻,他硬撑着不去听那声响。

    趁着鸟群正在进食,他继续往远处爬去,只不过动作更加谨慎更加轻微,他已经足够远了,整片森林只有怪物尸体那儿还燃着一些去势已尽的焰尾,其他的地方都已重新隐藏进了黑暗中,当然也包括了他。但谁知道那鸟猩红的眼眸能不能暗中视物如在白日?

    突然有扑簌扑簌几声翅膀扇动的声音从他头顶掠过,他浑身一紧不敢乱动。

    鸟迅速地往远处飞去,似乎是在寻觅什么,江城知道它们是在寻觅什么,当然是他这个之前发出古怪声音的人类。这就好比人类村子里突然发现一只会叫妈妈的狗,虽然大家都知道狗也有发声器官,但会叫人话就是两回事了,还胡乱叫逢人就叫,还叫的极其难听,太令人恶心了,那当然得想方设法给它弄死。而这种明显智慧不低还自带威仪的鸟肯定也觉得丢死鸟了,简直置喙无光,吃肉都咽不下这口气,高低也得弄死他。

    众鸟分散开来,往来如织,以刚刚的战场为圆心,一个由鸟群组成的圆环在森林中不断扩大。抬眼就能看到,一条条鸟类组成的“线”在森林中延伸,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将触手伸到林中各处。

    江城脑海里乱糟糟的,莫名其妙想到了一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鸟往来如织确实很美,但他根本不想鸟儿们寻找他这“伊人”。过一会又想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跟这鸟半分攀不着亲戚,这句应该是要形容自己如在火上烤吧?

    在这种“天网”似的搜寻下,江城根本不敢动弹,而他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更是增加了发生意外的可能性。

    忽而身边有鸟“旦鸠旦鸠”地叫了起来,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跳起来就跑的时候,一声明显厚重极了的风声落下,一只足有他上半身大的大鸟落在他身前,激起的气流吹得他睁不开眼,与此同时正进食着的鸟群们都停了下来,密密麻麻的猩红眼眸注视着他不断明灭,看来,这应当就是它们的头鸟了。

    头鸟简直就是一只放大版的乌鸦,当然这只是从外形上来看,它明显进化得更加完善:它的爪子虽也锋利外突,但明显关节更多收放自如,能蜷曲抓住树枝,在地上行走也尤有余力;它的尖喙儿虽也无特别模样,但从那灵活多变的鸣声中也能知道它喙中舌的灵巧和智慧;而且不像总是被人们驱赶的乌鸦一般来去局促,它行走间总有着一股威严和掌控,谁知道他怎么能从一只乌鸦模样的鸟类身上看出这种气质。

    相比于这些,更引人注目的是它一双红瞳黑底的眸子,那几乎是一双蕴含着智慧灵性的眼眸,同时里面带着一种鸟类通有的漠然、红黑配色所暗示的一些恐怖意象、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的东西,那东西隐约存在却无可捉摸,就好像模仿的画作总会缺失的那种东西,那正是真品与仿品的本质区别。

    说是灵感美感并不贴切,那仅仅是一眼可以看出的直观外显的部分,对它更多的描述应该是巧然天成或者本该如此。

    那大鸟立在他的头前不远处,俯视的目光正与他对上。

    “旦鸠儿?”头鸟发出叫声,江城并不能懂其中的含义,但他隐约听出了问询之意。

    可他毫无思路该怎么与它交流,想象一下如果你的家养鸟叫唤着和你交流,你可能会调笑着或模仿它的叫声、或逗逗手指给予回应,可如果这是一只凶残的且能轻易置你于死地的鸟类,你该如何作出回应?你并不懂它的鸟语。

    继续乱叫?他真的还想活着。

    “旦鸠儿!”头鸟发出一声索然寡味的叫声振翅飞起,江城仅仅愣了一瞬,头鸟就已经不耐烦,鸟群们也不再观望继续进食。

    这是放过我了?江城一开始这么认为,但在他看到黑暗中几双红彤彤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时,他瞬间领悟到了什么,扶着树站起身来,一头扎进森林奔跑起来。

    果不其然,身后接连响起了几声振翅的声音,几声稚嫩的鸟鸣声追赶过来。

    他初以为头鸟是放过他了,可在对怪物进攻时表现得那么疯狂的鸟类会是什么善类么?放生俘虏?他表示怀疑,而在看到了暗处窥伺的鸟对他的关注时,他一下子悟了,头鸟确实是放过了他,但是却把他“奖励”给了它的部下!而这种在它们眼中毫无威胁的食物正可以作为训练幼鸟的目标。

    江城再次开始了逃亡,身后追逐着的是数只羽翼待丰的小鸟,“旦鸠儿!旦鸠儿!”它们积蓄着速度模仿着大鸟们之前对怪物的进攻向江城冲刺,结果往往落空,但它们兴致却丝毫不减,一边飞一边高兴地大呼小叫着。可江城只觉得聒噪,他一开始捂着痛处奔跑,后来觉得那并无必要。鸟们跟在他身后把他当成玩具,驱使他奔跑,却又不轻易伤害他,因为这个玩具过于易碎。因此他并不需要捂着痛处跑那么快,甚至还可以稍做休息,众鸟的轻率完全是他的机会,即便他不知道跑到哪里才可以活命。

    他故作踉跄地跑着,暗暗里积蓄着力气,前面树木渐稀,似乎到了森林边缘,说不定会有什么转机,但突然身后一阵急响。

    “哧”的一声,一只浑身血红的鸟儿从他身前钻了出来,它抖抖身子把红色的血都抖落,他略显茫然地低头看着欢叫的鸟,他不明白好像希望就在眼前为什么不多给他一些机会。于是他恼怒起来,猛地伸手逐向飞在天空的鸟儿。

    “哧”又是一声,他身上顿时又多了一个血窟窿,他浑身一软,伸出去的手失去了力量。

    他扶着树站立,又又又要死了的感觉已经在他心里激不起波澜,鸟在附近聒噪,他的心里涌上满腔的恨意,但心里同时萌生出一个念头,它们为了取乐,不会在短短几次间就杀死他。

    他向着森林外踉跄而缓慢地走着,身后又是一声急促的风声袭来。

    “哧”又是一声透体声响起,不过这声却略显沉闷,江城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他把捂在身上某处的手掌收紧握起,送到了嘴边。也许他只是单纯地笑了,但是接下来的举动才为这个笑容附上了残忍的修饰。

    他把比手掌还要小一些的幼鸟举起来,不顾它的惊叫直接塞进了口中,不管骨骼、尖喙和羽毛,他用力地咬下并用不算锋利的牙齿撕咬着,软滑的东西在口腔中破裂,被反复咀嚼成一滩烂泥。

    也许今天他确实称得上让鸟群大为震动,幼鸟们惊叫着四处散去,惶恐奔逃,当笼子里的畜生咬死了主人,那它确实可以称得上怪物,而这些幼鸟们坚称今天自己见到了怪物。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扶着一根根树向着外面走去,那里未必是光明,但他义无反顾,也许人生就是要这样一直走下去,即便看不见任何希望?他不懂这些,只是喜欢乱想,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如此。

    影影绰绰,前面出现了光,错过树木,一堆篝火出现在了视野里,旁边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人,他伸着手掌烤着火,身旁靠着一只挑担两只筐篓。

    冥冥中他竟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他知道这地方的东西都不大正常,关于火焰、怪物、鸟雀、甚至还有他自己,他也知道不能随意地靠近未知事物,至于前方的那个男人他到底是不是人类也尚不清楚,但总归有着同类的外形,就着这点可怜的安慰,他终于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