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将军
一九九零年,除夕夜。那些年里,夜晚的天空还是完全黑的,星星也还像小孩儿画里的一样熠熠生辉;那些年里,天上还要比地上干净的多,黑夜要比白天干净的多;那些年里,像星星一样散播在大地上,苟延残喘的呼出黑烟白雾的工厂还没预料到,一个时代的开始,要伴随着他们的时代的终结。于是一九九零年的除夕夜,黑夜在老去,星光在忽闪,而故乡在燃烧。一切似乎拉开了帷幕,尚未开始,但早有预兆。
那一年我三十二岁,是成为刑警的第十个年头。从满堂彩跑出来,和春儿哥在无人的大街上拉拉扯扯,像烟花一样横冲直撞。这是我报复时间飞逝的传统,每年都干一遍。
伴着天上那些聒噪的东西的和声,我举着根木棍绕着春儿哥唱《舞女泪》。实际上我只会唱这句“一步踏错终生错”,别的歌词都是我自己编的,但我还是唱,以前唱的都是《夜来香》,舞女泪最近才听到,也很和老子口味。春儿哥说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特像说“等我回来就娶你”但再也没出现的日本华侨。我说那倒不能,我们春儿哥这么高大威猛,怎么着也得是美国大兵,每个衣服兜里都揣了巧克力的那种。
等酒劲都随着那些上海梦,美国情淹死在风中之后,我就清醒了。开始一言不发地正视这座和舞女一样心如死灰的城市;十年前我刚来到这里时,两边的商业街还是城乡结合部,我脚下踩的玉林路也还是一条臭水沟子。这条路曾经也火树银花,可即便是这样的日子,整座城市也称不上是万家灯火。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尽头——眼前是玉槐公安分局,我们的老巢。四下静悄悄的,连寒风都噤了声。看着局里零星的两盏白炽灯光,我也莫名地压低了声音:
“灯还醒着,人不知道清不清醒。”
春儿哥哼哼地笑了两声,嘴里叼着根点燃的香烟。烟气拍在他自己的脸上,雾朦朦地,好不真实。烟头上那一点火星也被拍散摔落在地面,像一场小型的爆炸。
轰————
我刚想看看这都几点了还有人放炮仗,抬起来的胳膊就被变了脸的春儿哥拽走带着我跑了出去;那根香烟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爆炸,爆炸……
操了,是爆炸。
案发现场所在的安华小区到我们局里才几步路,真他妈是老虎头上扬沙子——不想活了。春儿哥放开我之后,抬脚就要逆着人流把自己往楼道里送,又让我给拽了出来:
“你要自己去?万一凶手还在里面边……”
“你在这疏散人群再等小庆儿和李缘。十分钟之后我还没下来你就硬闯。”
他留下这句话才回头。别人都在慌乱的下楼,只有他和所有人面对面,挤过人群,消失在楼梯拐角。
这个傻逼。
没多会儿,能走的不能走的居民都被赶来的同事引走了,看着他们拉好警戒线,我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呼出所有的浊气,走近了那具被炸出来的女尸。
这具女尸的姿势非常奇怪:呈半仰卧状,手伸出去像在指什么东西,腹腔整个凹了下去,恐怕里面没有脏器了。我把烟头扔远点儿,捡了根树杈子扒开了那女尸的头发——豁,长得还挺漂亮的。我把树杈子一丢,刚想站起来后撤几步,直接撞在了一堵肉墙上。
“呦,这不亚当?”肉墙说。
“你小子他妈飘过来的啊?走路连个动静都没有。”
光听声我就认出来了,这是我徒弟叶徐庆——整个局里最没个好人样的毛头。长得又高又瘦,剃了个板寸,好像劳改犯跑出来了。别看他脑袋不大拳头大的样,实际上是全局公认的破案天才,见识广,思维强,就是有点儿像个精神病。那我其实是他的驯养员。
“什么亚当?大梦想家您给展开聊聊。”
“诶,师父您抬举。这《创造亚当》是创世纪中最知名的一幅画。画的就是那亚当和上帝对手指头。和这女尸的动作一模一样。”
我点点头对小叶儿庆说:
“尸体正面几乎没有伤口,但脏器都不见了,这有什么说法吗?”
他思考了一下,说:
“这种死状其实不太少见,说法也不一样,但大多和信仰有关。像有的人就认为这种方式能够让死者死后上天堂或者什么好地方;但另外一些,尤其是在中国,认为这种死法会让人永世不得超生。”
我是从来不相信巧合这种事,但小叶儿庆的想法未免太跳脱,可信度不高。就尸斑的状态来说,死者生前没有受到击打伤。死后尸体被平躺放置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尸体的僵硬程度和腐烂程度又与之相悖,具体原因要等法医报告;尸体正面没有外伤,腹腔凹陷的离谱,没有脏器。凶手如此大动干戈的处理这具女尸却毫不掩饰一切代表身份的特征——如果家属认得出脏器却认不出脸的话,那未免太荒谬了——不知道他们捏着什么教义,但确实可以推测这。
其实最终肯定都能告破,原因很简单——他们一定会再次犯案。杀的人越多绝对不会让凶手更加熟练,而是让凶手更猖狂,这些疯子最后往往会以一些令人唏嘘的方式落网。
但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我拍着小叶儿庆的肩说:
“行,你也算是个大学者。但当务之急咱俩得上楼去支援你随叔,别是叫火药味儿给闷死在楼上了。”
我跺了跺快冻硬的脚,和小叶儿庆快步朝楼里走去。
推开单元门,我就知道那些人为什么都像见了鬼一样往出跑。这股死味儿时至今日我都忘不掉:火药味,煤气味,老小区特有的那种灰尘味儿和垃圾味,一种莫名其妙的香薰味——这个味道刚才的女尸身上也有——还有几乎肉眼可见的血腥味。小叶儿庆见我两条眉毛都要拧成一条的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把楼道的窗户打开,尽管那些窗户本来就漏风。
我刚掏出来手电筒的手又让小叶庆摁了回去。
“师父,这才刚炸完。火药味儿都没散,见了光又要炸了。”
呦,还有这种说法呢?我把另一只在怀里找烟的手也偷偷放下了。别看我从警十年,但对爆破案的了解几乎空白。更不像119那样对什么能炸什么不能炸了如指掌;其实老百姓对于干我们这一行一直有一种误解,以为刑警就是惩奸除恶,无所不能的城市英雄。实际上不少案件都是我们和罪犯斗了个两败俱伤后险胜一筹;尤其是在东北这个地方,很难去否认让警方和黑恶势力对对碰还是相当棘手的。无所不能……一半一半吧。
四楼,401。
春儿哥像吃了屎一样坐在楼梯上,手上夹着根儿没点着的烟——看来小叶儿庆的声音还是相当大的。我率先开口:
“怎么事儿随大警官?哪条道上混的鬼怪给我们前任缉毒武警吓成这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退伍后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小飞,你的一等功来了。”
我靠,真他妈是吃了屎了。
“妈的,小叶儿庆!去楼下调几个人上楼看着,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走漏了屋里的风声。楼下的女尸摆着别动,一会儿那帮烂笔头子又闻着味儿死来了。”
要说我猴奸了这么多年最擅长的,那必然是和那些见不天儿上青丹日报的烂笔头子斗智斗勇,一个个比他妈犯罪分子还难缠。
多少是两三年的师徒交情,我们爷俩的默契还是用不上解释的,他点头应了一声就不见人影了。只留下楼道里“哒哒哒”的声音。
“春儿哥,你刚才进去了吗?”
“看了,没进去。”
“行吧。”
我当时只以为他是铁了心的要把这一等功推给我,完全没想到“看了,没进去。”就是进不去的意思。嘴里默念了两声“观音菩萨保佑”,我心一横,就拉开了401那扇虚掩着的门。也是同时,我俩的脚下就漫上了一层污血,淹没了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脚印。
“小飞,你说这是在杀人还是在杀牲口呢?”春儿哥没来由的问我。
“我靠,春儿哥。你说这他妈是人干的,还是牲口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