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相送
开学前的一天,云荒起床很早,她得回一趟小狮子山,然后去百草山看看外婆。
上了高中就没怎么长个子,只长胖了些。洗漱好,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洗得泛白的奶黄色圆领卫衣,这是高一过生日,妈妈发钱给婶婶,让她去买的。
是她为数不多的衣服里,很喜欢的一件。收拾好房间,匆匆看了一眼桌面,长篇的单词里,有一个雨伞:Umbrella
叔叔婶婶早早的就出门,去了水果店,云荒背着一个深色斜挎包,从冰箱拿了一个苹果便出了门。
昨晚吃饭的时候,和叔叔婶婶说今天回老家,当时,叔叔拴着围裙在厨房刷碗,水槽里哗啦啦的一片嘈杂,婶婶则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拿着手帐本,一只手按着计算器。
也不清楚他们听清楚没有,只随口回答好。
云荒抄写了一张便利贴,贴在冰箱门上。
——叔叔婶婶,我是云荒,今天去看看外婆,如果太晚,就住外婆家,明天再回来。
出了门,是一条长长的阶梯,两边种着高高的广玉兰,开一种细腻的纯白色大花朵,带着哑光的质感,像是树上的天然护眼灯。
下了台阶,街道渐渐热闹起来,清晨的风,带着各种食物的味道,云荒边走边看,给外婆买点什么。
一家早餐铺的门口,蒸笼里冒着白色蒸汽,穿着围裙的老板问:“吃点什么?”
“这种多少钱一个?”云荒指着一种用芭蕉叶包裹,系上麻绳的长方体发糕。
“八块钱一个!”说着,老板就在墙上扯下一个塑料袋子。
云荒也从口袋里整理着零钱递给老板,她是想给外婆买这种软和的食物,芭蕉叶蒸出来的,带着自然的清香。
把发糕放进包里,云荒掀开额前的刘海,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眉毛是自然生长的柳叶,脸颊如深冬的冰雪。
双眼的眼裂较长,眼尾微微上挑,像两条线型流畅的鱼,一头柔软的齐肩短发,整个人看起来温纯又冷漠。
穿过一座小拱桥,就到了西南路。刚上高一那会,云荒去西南,看见花秋路,花秋有条西南路,西南有条花秋路。
心想,它们这是梦幻联动,铺进现实吗?
桥头是一家中药铺,一早,店铺就客如泉涌。
云荒朝着里面望去,除了一群待诊的医患,就是其后贴上标签的木头柜子。
鼻息间闻到一股中药材的味道,她猜想着那些小抽屉里放的,是各种晒干的中药材。
走出一条仿古式石板路,在一家食品店买了一瓶水,她便出了小镇。周围逐渐安静下来,房屋稀疏,沿着盘山公路一直走,没遇到一个人。
走一段路,她就喝两口水,再接着走。没有手机,也不像在学校,能知道上第几节课,大概几点。
天空中,被云层遮住的太阳,大概也像她此时一般,有些闷热,稍带暖光的黄晕,是太阳所在的位置吗?
风从山谷吹来,又顿感一阵凉意,照着往常的经验,很快会下雨,而且会下能把衣服打湿的雨,但她今天没带雨伞。
看向对面的山上,除了几点能分辨出房屋的白,并不能看到外婆家在哪里,只担心还没到自己家,就下雨,打湿了给外婆买的发糕,她加快了脚步。
走过盘山公路,是一条石阶梯的小路,坡度增加,云荒累得气喘吁吁。
很快就到了家门口。
一眼望去,说不出的想念,虽然小时候很穷,可是爸爸妈妈在身边的日子,真的很开心。
房屋是木头的,屋顶用瓦片覆盖着,门口是一个平整的坝子,屋后是一片树林,她小时候亲手种的果树,如今,每一棵都长得比她高了。
还有屋后的排水沟,为了防止泥巴将它堵塞,在上方的土里种满了栀子花。
每年五月,一排绿色的屏障中,就铺出一层白色花朵。
呆在原地,因为地板上越来越多的雨点,上空中落下颗粒分明的雨滴,云荒才回过神来。
急忙跑到屋檐下,雨逐渐下大,灰白色的坝子变成了镜面的银灰色,眼前整个的空间,是滔滔不绝的雨线,而这半山腰,她们家没有邻居。
这是一种孤独吗?
偏偏出现一个人!
他撑着一把黑色雨伞,正遇上她今早出门看到的单词。
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走来,就走到了云荒眼前。
雨水不绝的打在伞面,噼噼啪啪的响声,也不及她猝不及防的心跳。
他还在走近,站到了屋檐下,云荒往后退了两步,呆呆的看着他。
眼前是一个少年,他旁若无人的收起雨伞,单拎在手里,微低了头,整理着柔和的墨色头发。
云荒心跳快要平息,她时常视力不好,此刻却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整洁的指甲。
少年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半个裤腿被雨水打湿,覆盖了黄色泥巴的脚,勉强能看出穿的是一双黑色魔术贴帆布鞋。
雨珠划过他的脸,顺着轮廓,流进了她心中某个地方。
雨声渐小,而她的心咕咚咕咚,扑通扑通。
不经意间,少年抬头看向云荒,温和又隐匿的目光,只一眼,少女便回到了西南的那个夏天。
“这么巧,你也是来躲雨的吗?”少年冰冷的声音,带着穿透力,像烁烁光华,穿过树叶,落满一地的细碎夜光。
年少时过于心动的人,多年以后,云荒再次回忆起这样的场景,仍旧是无法想出词汇表达的。
她只觉得说不出话,半天才回答,“不,这是我家。”
“你家!”少年不带情绪的问:“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云荒是不敢看着他的,“我我住在山下亲戚家。”
少年:“还以为你来爬山的。”
云荒问:“你是来爬山的吗?”
少年:“来呼吸新鲜空气。”
云荒重复:“呼吸新鲜空气!”
少年淡淡的语气,看不出任何情绪:“嗯,身体不好。”
下过雨的山中的,雾气散开,澄净透明,他看向云荒,“雨停了,我走了。”
云荒欲言又止,愣了一会,生硬的蹦出,“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心里想着的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吗,他住在哪里,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还记得她吗,或许他并不是那个人呢。
好像这些问题,一旦问出口,就失去了意义,可是这些对云荒而言,已经成为内心的某种情感。
淋雨的少年,躲雨的屋檐。
她把她称之为初恋。
少年转身站稳,“洛清许。”
她心里重复着:洛清许。
她站在原地,许久,天空变得透亮,四周安静下来,偶尔出现几声鸟鸣。
少年已经不见踪影,又是蔚蓝色的天空,和那时候,他走后一样蔚蓝色的天空。
炽热也罕至的荒原,暴雨带给它生长的可能。
一种远到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的距离,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心情。
云荒走到木门前,拔下门栓,推开走进,屋内带着些许潮湿,但光线十足,她从口袋里拿出苹果,毕恭毕敬的放在了堂屋正中的牌位前。
墙上,挂着的是爷爷奶奶,除了这简单的供奉,云荒不知道回这里,还能做什么。
在屋里默默的转了一圈,她便从山的西面沿着小路跑着下了山。
山谷中,还带着雨润气,踩着圆圆的石头,穿过一条清澈的小河,云荒便到了百草山的山脚下。
路上偶有羊群,河谷中蒸腾起氤氲雾气,她有些想咳。
一路上,脑海里都是少年的模样,这在她平淡的生活中,无疑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尽管他淡漠得让她悲伤。
不过现在这种悲伤,还没有什么杀伤力,只是让她带着期待的悲伤。
到外婆家时已近黄昏,这一路,云荒走得极慢,但比起学校里的生活,这是很自在的。
舅舅舅妈都没在家,家里其他人也都没在家。云荒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去了,没有手机,仿佛除了学习,对其他一切都不知道,虽然意识得到同龄的人有的都已经步入社会了,但她不想改变这样状态。
外婆在园地里摘了自己种的蔬菜,用灶头加柴火,给云荒做饭。
云荒自然像从前一样,给外婆烧火。
外婆把云荒买的芭蕉叶发糕蒸热后,用猪油烙了一层薄脆的锅巴。
云荒真心觉得外婆做的菜,比爸爸妈妈做的都好吃。
吃过饭,外婆又端着簸箕忙碌。
云荒则跑到外婆的种草园里,耐心的看着这一片小植株。一直在种草园里玩到晚上,云荒才回外婆家。
一见到云荒满手的泥巴,外婆就笑,慈祥中带着喜爱,她迈着小步子,走到烟台前,用盆倒上热水给云荒洗手。
盆里的水,有些黑色的浮漂,是柴火的烟凝聚形成的,云荒觉得这看起来非常原始,非常烟火气。
晚上睡觉的时候,外婆点了艾叶,这是她用晒干的艾草叶子,柔作絮状,用布条缠绕成的棒状熏香。
外婆说山上有虫子,这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但云荒其实不容易被蚊子咬。
一年又一年的夏天,这种熟悉的艾草味,有着外婆在的记忆,也逐渐变得珍贵。
十七岁的年龄,可是少女的青春好像没有几年,有时候,她觉得世界是开阔的,像无限可能的明天,更多的时候,却感到世界荒芜得只剩下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