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阳光透过水汽仿若帷幔般铺撒在寂静的林地里，如濒死弥留之人的手臂般垂的悬在高树上，分割着林地。冷雾如水般蜿蜒流动篡夺着阳光播撒下的热量，浓重的雾气就像是杀手捂不暖的冰冷刀刃，冰冷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谋杀。

    【蹒跚者】那令人厌恶的声音从雾中传来，那缓慢的呼吸偶尔伴随粘稠颤抖的咳痰声，伴随踉跄的步伐着让人不寒而栗。

    它们不是活人，只是在拙劣的模仿生者，就像那濒死者的喘息之声，有人将它们按在沼泽的泥水里结果它们呕出泥水后依然能掐住活人的脖子啃食血肉。

    扭曲生长的树木枝叶低垂无风而动撩拨着雾气，仿若一群垂首私语的老妪。

    它在看着我？

    “这只是个错觉。”

    花奢颠了颠自己的沉甸甸的背包，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跟上了前方两位被雾气遮挡了踪迹的队友。

    “他们就在前边。”

    闭上眼睛冥想放空，感受光线透过眼皮照进视网膜留下朦胧着红色的黑暗，渐渐的随着冥想的深入，黑暗吞噬了他视觉里最后一丝温暖的血色，在这黑暗中花奢看到了周围的一切，土地、树木、不远处的蹒跚者和队友、以及远处透过黑暗的电光。

    框架赋予了花奢不属于视力的视界，在他闭上了双眼之后，给予他由阴影和线条组成的黑暗视野。

    随着黑暗视野的持续，体温也渐渐从花奢的身体流失，冰冷的感觉让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随后撤出了黑暗视野，重新将目光看向弥漫雾气的真实的世界。

    黑暗视野消耗的热量不同于冷雾，让他感觉到一种濒死感。

    花奢从前一直不懂“濒死感”是个什么感受，就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他没这种机会。他不会愤怒的心脏如同被握紧的难受，两耳嗡鸣。也不会伤心到呼吸颤巍难言，一张嘴就想要吐出来。

    他活的很安全，或者说他曾经生活的地方很安全，他上学、工作、想要成家……然后就不知道因为什么被打捞了上来。

    是的，被打捞上岸。

    和娘胎一起，更准确说是和泥土制成的羊膜一起被船只打捞上来。

    在花奢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在曾经的那个世界的时候，他正被一个带着粗糙手套的人光溜溜的从泥胎中扯出来，那人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将他丢给身后的人，拿着尖刀奔着下一个泥胎去了。

    他在暴雨中经受粗暴的检查，流血的人和羊膜一起被丢回海中。

    船员用链条与枷锁箍住这些从泥胎而来的人，给他们披上麻布长衫，将他们这百十来号人牵到船舱里，船主用冰冷的钢铁在手背上印下框架的印痕，而在那一瞬间他也听懂了船主的语言。

    一个穿着华丽面涂脂粉的男人向他们诵读框架的律法。

    “以至高帝皇、中土的所有者、四境的守护者、扼杀与修建城市之人、林地与河流的所有者、宝藏的归属者……框架的侍者，约翰史密斯的名义，拯救沉与渊海的无用之人，并赐予并联框架之幸，根据神圣律法给与帝国奴隶之身份……”

    就这样，花奢成了一个奴隶，这个身份他以前从没想过会和他会有任何关连，在用铁链砸翻了两个人后他挨了一顿好打。

    他被扯到一个祭台前，船主问他要不并入框架做奴隶，要么就被打死丢进海里，让他自己选。

    花奢啐了他一口，然后被打到选择当奴隶。

    事实证明他们对于这种事情轻车熟路，在花奢说出“我同意”的一瞬间，他被按在祭坛上的那只手的手背上的印痕就烙入他的肉体消失不见，而他也看见了框架。

    无形无影，链接万物，和他心意相通，并告诉花奢他奴隶的身份。

    他被拖走，恍惚间听到船长喊着下一个，随后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舱底昏暗，遭了毒打的花奢烧的厉害，睡梦中记得上方给大家倒饭的隔板被打开过二十五次还是二十六次，随后被拖了出去。

    花奢原本以为自己会死，但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会被人买了下来治好了高烧，随后成为了南境猎人协会的猎人，成为了一个丈夫。

    是的，说来搞笑，这是一个“文明世界”，在框架之内人人平等，所以人们需要他们这些来自框架外部的奴隶，因为被他们解救，所以亏欠他们，所以有债，所以要被支配。

    这是花奢遇到的第一个框架，名为【天秤】。

    花奢在它的见证下说出了“我愿意”，所以视同同意了天秤两端的“砝码”等重，同意契约达成，框架也认可将花奢从胎海中解救并给予与他同社会交流的语言知识的这件事情的价值能与花奢的自由的重量等同，所以交易达成。

    而被拖上岸的花奢马上就被用来销账，一个素未蒙面的女人通过中间人买下了他，因为想成为帝国公民的最快捷径就是成为猎人或抄写员，或是成为他们的配偶。

    这位女士为了公民权不介意有一个没见过也见不到面的男人成为他的丈夫，所以买下了他，由猎人协会出资垫付，由花奢本人还款。

    如今花奢已被登记造册，成了一个自由自在且债务压身的公民，而自由的代价是玩命工作，或者说他的工作就是去玩命。

    猎人协会将他派发猎区，通过框架让他获得了特殊的感官能力，他这次的工作就是寻找黑暗视界中闪烁雷光的锚点，与其共鸣获取信息，为更高层级的猎人获取情报。

    “一次报酬是六百枚，一次大约要一周多，如果一个月出两次任务就是一千两百枚，一年就是一万四千多，我欠了协会四十五万，要还三四十年……”

    花奢到现在还再算他的账，他不在乎死不死这种小事，队里能进行【漫步】的人只有他，他的两个队友看不到黑暗中闪烁电光的【锚点】，所以两个队友会在不远处拿着武器把蹒跚者们的脑袋一个个的都敲烂，让他远离威胁。

    “到底要三十几年？口算真麻烦，反正应该没有四十年。兜里没有手机连算个数都做不到了，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破地方？为什么像个婊子一样被人抓来卖啊？”

    心脏被气的砰砰直跳，花奢快步跟上两位队友，洛林·古斯曼一手拎着一盏煤油提灯，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军用转轮手枪，而人高马大的鹿九十九则双手持握着铁道锤，工人们能用这种工具固定枕木的大铁钉，他自然也能用它砸碎食人血肉的怪物的臭脑袋。

    “小虫你半天没跟上来，我刚想去找你。”

    鹿九十九颠着手里的大锤，锤头上下摆动，由藤木编制的柄颤颤巍巍的，皮革手套和锤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等你们搞定路上的‘咕噜’（指蹒跚者，因为它们总是发出卧床病人的咯痰声）再汇合，我怕被咬。”

    鹿九十九不是个人名，只是个编号，就像是花奢的名字不是“小虫”一样，他和花奢一样都是被打捞上来的，打捞他的船只在九月份林鹿开始发情呦呦名叫的月份归港，那艘船主的家乡称九月为鹿月，而他在那一批奴隶的里的编号是第九十九，所以他叫鹿九十九。

    他想过改个名字，鹿九十九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曾经是个从海里捞上来的奴隶，他想改个公民的名字，就像帝皇约翰史密斯那样好听的名字。但是私自改名是犯法的，框架连接着每一个人，姓名是重要的媒介，所以【律法】框架不允许人们凭空创造和冒用身份，而改名要给执政官一大笔钱，所以他只能叫鹿九十九。

    而打捞花奢的那艘船在三月份靠岸，当天港口镇上的帝国方尖碑午时的影子指向了蛇刻，本地人将此日称之为虫日，意为天气回暖虫类开始出现的日子。

    花奢没有编号，因为他当时烧的厉害看起来就是一笔坏账，所以登记造册的时候被当作个商品添头没录入编号，只写了个“小虫”。

    鹿九十九很喜欢小虫这个名字，认为那很像泥丸街里的女人给自己的孩子起的小名，听起来像是个有妈的，而他的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有妈的孩子。

    花奢问了他以前的名字，试图探明鹿九十九是否和他一样来自另一个世界，得到的结果是鹿九十九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在九十九的认知里，他没有被打捞前的人生，他很感谢船主解救了他，否则就没有现在的生活，他不能吃不能喝，不通语言不识文字，只活在冰冷的海底。他觉得现在这么活着挺幸福的，该有的都有，还能听帝国传道者讲经。

    唯一让他失望的是他素未蒙面的妻子上周和他离婚了，毕竟分居三年了，这么长时间他都没挣够钱离开河口去见她一面，也是拖累她了，这怨不得人家。

    他很满足，所以花奢很难受。

    花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像鹿九十九一样满足的活下去，接受自己的新名字。

    他只知道自己想起过去就难受到想吐。

    他只知道自己想起自己被从胎海打捞上来贩卖就生气的想要杀人。

    “哎，你们这种泥里出来的新人总是菜的让人头疼。每次组队的时候，我都得被拖后腿，怎么就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的便缩进去了？你明明只要照着手册上说的一样跟着后面走就行了，这一路上还有用得着你担心的嘛？还非要缩到影响进度，你连字都读不明白么？”

    洛林说着抡圆了手里的转轮手枪，将加了锥形配重的枪柄砸进一只蹒跚者的太阳穴，那活死人抽搐着倒在地上不一会儿就不再动弹。

    “有他引路总比瞎找来的快。如果你觉得和我们在一起拖了你的后腿可以自己走，找到【统领】一枪嘣了它，然后拿着它的残骸去兑换赏金。要是你没这个本身，那就对你的队友客气点。”

    鹿九十九将锤子抗在肩上头也不回的走向之前花奢指示的方向。

    花奢瞟了一眼洛林·古斯曼跟上了雾中的身影。他嘴笨，也就是个吵架过后抱怨自己当初怎么没放必杀的水平，所以在没准备充分之前不准备没自讨没趣。至于甩洛林一嘴巴？进入【猎区】之前他们三个已经通过祭坛被【契约】框架并联进了一个小队，在小队里他们无法将伤害彼此的想法转化为行动，所以别说花奢自认打不过这个带枪的，就算真能打得过他也动不了手。

    另提一嘴，使用契约的费用是从他们身上扣的，这次狩猎如果没有赚够那还要扣他们基本工资，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花奢当时就笑出来了，毕竟不是谁都能有这个福报能在异世界付费打工。怪不得奴隶身份还没捂热就成了“公民”，奴隶哪有这自由身好呢？

    正所谓有的人活着，但他还不如死了。

    有的人是自由身，却背着还不完的阎王债。

    好在框架的作用不只是驱使他们走进猎场，还能给他们分发一些特殊能力。虽然不知道其他两个队友得到了什么特殊技能，但花奢自己是将自己得到的技能告诉了队友，因为每次狩猎行动三个人的小队里必定有一人能获得漫步这项能力，漫步也是唯一在离开猎区时会被收走的能力。

    “获得漫步能力的人能够获得特殊的感官看到有关狩猎目标的线索，要确保团队中拥有漫步能力的人存活，以提升狩猎成功率。”

    这句话是写在猎人手册上的。

    能躺一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