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红楼多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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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夙婴

    那位野郎中,已过不惑之年,身上穿着一件青色旧袍,手里提着一个髹漆药匣子。

    据刘姥姥所讲,此人姓李,极擅岐黄之术,在燕州地界行医多年,救死扶伤无数,颇有些名望。

    他曾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儿,立下过规矩,凡出门问诊,十里以内,徒步往来,无烦车马。

    若是病患家中贫困,暂无余钱,备好烧酒一壶,炊饼两个,亦可抵作诊金。

    趁着刘姥姥自说自夸的功夫,冷水寒打量了此人两眼,不由得暗暗称奇。

    这李郎中,生得一副尖嘴猴腮脸,唇角长着一颗豆大的黑毛痣,论相貌,着实潦草不堪。

    细看之下,印堂还隐隐发黑,面颊蜡黄,双手浮肿,怕是身子骨出了大毛病。

    此等光景下,不在家好好养着,偏还要四处行医问诊,真有点儿泥船渡河,自身难保的意味。

    两人略略寒暄一番,冷水寒得知野郎中名唤李怀仁,祖上数辈皆是云游四方、悬壶济世的仁医,其太祖爷爷,正是“药圣”李东壁。

    冷水寒听后,正了正身子,嘴上是敬佩得很,心里自然是不信的。

    扯完闲话,李郎中便俯下身,瞧了瞧他身上的伤口,从药匣子里取出几块硬梆梆的狗皮膏药。

    刘姥姥见状,在一旁燃起火烛。

    李郎中就着烛火,将膏药一一烤软,贴在冷水寒胳膊上、腿上。

    按压片刻后,他又领着板儿去了趟院里,捧回了一碗黄澄澄的汤药。

    “小哥儿,贴了我的宽筋代痛膏,再饮了这碗回龙汤,三日之内,包你生龙活虎,肿痛俱消”,李郎中一手端着汤碗,晃晃荡荡走到炕边,一手抚须道。

    “不了,不了”,冷水寒略略扫了眼汤碗,心口当即一沉,匆匆从炕上翻起身,胡乱套上外裤和衣裳,推辞道:“先生真乃神医也,我已经大好了,快别糟蹋了此等良药。”

    “唉,可惜了这碗大补之物”,李郎中闻言,长叹一声,惋惜道。

    史湘云这时走上前来,夺过汤碗,不满的斜了冷水寒一眼,插话道:“你还怕苦不成!”

    “良药苦口,早点儿喝,早点儿好,来,快喝了!”

    说罢,云姑娘踮起脚尖,举着汤碗,就要将回龙汤灌进他嘴里。

    “等等!等等!”,冷水寒忙不迭退后两步,急道。

    他哪里是怕苦,不过是猜着了眼前这碗黄澄澄的“汤药”,绝非好物罢了。

    一时,冷水寒如临大敌,思忖过后,只好假意接过汤碗,改口道:“云公子,快松手,我听你的,我喝还不成。”

    史湘云见他听话,笑嘻嘻松开了手。

    冷水寒如释重负,稍稍闻了闻碗中汤药,长长吐了一口气。

    方才若是不小心碰翻了汤碗,让这劳什子“回龙汤”,洒到这傻姑娘脸上,那可就罪过了。

    他不再犹豫,凑到史湘云耳旁,悄声道:“云姑娘,这汤药,你瞧着眼熟不?”

    史湘云不明所以,疑惑地朝汤碗看去。

    “黄黄的,亮亮的,像不像你的……”,冷水寒提示道。

    “快住嘴!”,史湘云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羞得耳根子通红,啐道:“又在胡说!”

    “我可没瞎说,大小姐,你也不想想看,药哪有眨眼间就能煎好的!”,冷水寒正色道。

    史湘云听了,恼着一张脸,重新将汤碗抢了去,几个箭步走到贾宝玉跟前,开口道:“嘎……爱哥哥,你闻闻看,这药是甚么味儿。”

    贾宝玉听到云妹妹唤他“爱”哥哥,喜得头脑一阵发热,闻也不闻,就手接过汤碗,直接送到嘴里。

    “费那事作甚,我尝尝不就晓……”

    他话音还未落地。

    “呸!呸!呸!”

    贾宝玉连吐几口,望向史湘云,怒道:“好骚!好骚!这是尿哇!”

    “云妹妹,你哄我喝尿作甚?!”

    探春瞧着二哥哥气急败坏的模样,笑得是花枝乱颤。

    薛宝钗忙唤刘姥姥倒来茶水,递给宝兄弟漱口。

    林黛玉又是气,又是笑,伸出手指,点了点史湘云额头,嗔道:“你呀,就晓得捉弄你‘爱’哥哥!”

    此刻,贾宝玉是真怒了,在姊妹们面前喝了尿,算是丢脸丢大发了。

    他哭着喊着唤来了茗烟,瘫坐在地,嚷嚷道:“好茗烟,她们欺负我,她们哄我喝尿,她们还笑我……”

    茗烟挠挠头,先是瞅了瞅屋内众人,接着又看了看伤心欲绝的贾宝玉,心里也是直犯难。

    这些姑娘,可都是自家主子,金贵得很。宝二爷都舍不得责骂,他能怎么办。

    茗烟索性端起贾宝玉身旁的汤碗,闻了一闻,含泪一口闷掉,细声道:“宝二爷,没事咧,有我陪你哩,叫大爷们笑我好了。”

    二人这主仆情深的场面,冷水寒见了,是大为感动,忙上前扶起贾宝玉,宽慰道:“宝兄弟,这回龙汤,可是好东西,有恙祛恙,无恙养身。你就当是尝回鲜,快别多想。”

    贾宝玉哪里听得进去,一边拍拍衣裳,一边跺脚道:“果真是好东西,你怎么不喝!”

    “我身子虚,虚不受补呐”,冷水寒随口搪塞一句,就不再理会贾大头,转而望向李郎中,询问道:“先生,我有位好友,打小身子骨比我还虚些。”

    “素日十顿饭里,她只吃好五顿,平常一月之中,拢共也只睡好几夜满足觉,每岁春分、秋分之时,还必犯嗽疾。”

    “不知先生是否听闻过此等症候,可有药医?”

    林黛玉不等他絮絮叨叨说完,便猜出冷水寒说得是自个儿,蓦地低下了头,脸颊绯红。

    这人平日里没个正经,不是勾三便是搭四,对她不闻不问的。

    不想,连她吃不好、睡不好、常咳嗽这些女儿家私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一一记在心里,此刻还挂在嘴上,叫她如何不羞。

    李郎中似乎想起了往事,咳了咳嗓子,抬起手,将一抹愧色悄然从脸上抹去。

    他视线不经意间从扮成书生的林黛玉身上窥过,那怯弱弱的身影,与故人是何其相似。

    “这是夙婴啊”,李郎中的声音,如同梗在了喉咙里,酸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