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鲜活、挥毫
白昼渐逝。
凋谢的夕阳,
晕开美丽的玫瑰色。
郁灵犀抬起苍老的脸庞,堆满褶皱的脖子微微哆嗦,通红的眼眶,死死注视着死鱼眼少年身边的韩老光棍。
郁灵犀的耳边,没来由地回荡起韩老光棍的话:“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我了。所以,我想试着爱自己。”
郁灵犀心想:这个单身了一辈子的老光棍认清了自己,决定直面自己,付诸一切力量,赠予自己最后的礼物。
而我呢?
我敢于直面自己吗?
郁灵犀嘴唇颤抖,明明很想说些什么,却感觉找不到什么来说。
——我深知我俊美的外貌,与我的内心世界大有径庭,所以,我讨厌和我同一类型的人,此后与认可的姑娘相处时,也尽量避免暴露我的内心世界。
我始终觉得,我和异性接触,隔着只有自己知晓的巨大鸿沟。
并为之悲伤、绝望。
原来这道天堑,是我为了封闭我的内心世界,建造的内心壁垒。
我和这个老光棍一样,丢失了直面自己的勇气,这也是我无法摆脱单身,难以全心投入爱河的原因吧?
郁灵犀捏紧粉红拐杖,注目着韩老光棍,沉声道:“你已经迈开了步伐,而我要怎样,才能拆除那座壁垒呢?”
郁灵犀身后的人们个个神色铁青,他们猜也猜得出来,刚才感同身受的一切痛苦,都源于试图玷污连理街的老光棍。
“不要再往前了……”
“就算你是一个苦命人,想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送一份礼物给自己,那也不是你玷污结婚圣地的理由啊?”
“没错,你为什么非要选择连理街呢,你去其他地方吧,除了连理街,不管你去哪里,我们都不管!”
韩八舌摇摇头。
死鱼眼少年则蹙起眉头。
韩八舌认真道:
“我与我,周旋良久[1];我与我,尽释前嫌;我与我,浴血奋战。”
韩八舌话罢,死鱼眼少年握剑轻喝,“噗呲”一声,黑色大钝剑再度燃起滚烫的火焰,挥剑扑向连理街方向。
韩八舌紧随其后。
郁灵犀陡然回过神来,领着一众人追击那两个桀骜叛逆的“渎爱者”。
此时,除了一开始和祝无哀、韩八舌对峙的城民,一直袖手旁观的城民,男女老幼,全都来到了这附近。
没有觉醒灵能的普通人大多不敢出手阻拦,而一些觉醒灵能的人却选择观望。
乌泱泱的一群人,神色各异,如黑色的潮水,涌向祝无哀和韩老光棍。
“砰咚轰隆”的战声此起彼伏,执剑少年郎死命挥剑,驰向连理街。
和他从头斗到尾的城民们始终不肯放他和韩老光棍踏足连理街。
他们一次一次倒地,一次一次爬起身来,把手中的兵刃,执拗地对准和他们同样执拗的老光棍与少年。
他们的嘴角溢出了鲜血,身上也在汩汩冒出鲜血,却始终不愿停止抵抗。
“轰!”
祝无哀挥剑。
热浪席卷八方。
所有拦住去路的城民统统倒飞而去,“砰砰”落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下一刻,他们再次起身,手牵手,伫起人墙,挡住可怜可恨的“渎爱者”。
有人留意到怦然城堡的主事者郁灵犀只对死鱼眼少年施以普通攻击,并没有使用灵能,不禁用疑惑的目光扫视着他。
拄着粉红拐杖的老头忽视所有人的目光,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扑向死鱼眼少年,继续以格斗技和他鏖战。
“砰咚!”
粉红拐杖被祝无哀劈出一道裂痕,郁灵犀被击倒在地,口鼻喷血。
另一边,祝无哀左眼眉尾处的口子越来越大,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脸上堆满了痛楚,半跪在地,疯狂呕血。
“您为什么不施展灵能?”
“无论如何都要拦住这两个渎爱者,我们必须要守护好早安城的结婚圣地啊!”
“就算拦不住他们,起码也能拖延时间呐,您可是怦然城堡的主事者啊!”
拄着粉红拐杖的老头儿徐徐起身,侧目看向疑惑不已的部下们。
韩八舌看到遍体鳞伤的少年半跪在地,不停呕血,眼里控制不住涌出眼泪。
“够了,够了,你不必为了我做到这份上。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少年猛地抬头。
什么也不说。
他看了一眼连理街的方向,两人想去的地方,已经隔得不远了。
“呼。”
祝无哀深深呼了一口气,抓住韩老光棍,原地一蹦,纵上高空,宛如离弦之箭,驰向连理街的方位。
“不好——”
“得赶紧想办法拦住他们!”
众人惊慌失措。
郁灵犀眼神一颤,堆满皱纹的脸上浮现挣扎、痛苦之色,叹息着凝聚力量。
“轰!”
郁灵犀冲天而去。
在祝无哀和老光棍抵达连理街前的刹那,赶到他们身边,再次大施灵力。
粉红色的雾气从郁灵犀身上散发出来,飘向连理街中央的连理巨树,将其笼罩,并以起为圆点,向四周扩散。
紧接着,粉色的雾气幻化成膜。郁灵犀神色痛苦,看向韩八舌和祝无哀。
“连理树方圆十米以内,已被设下高强度的隔离结界,你们进不去的!”
祝无哀面无表情,擦掉嘴边的血渍,举起黑色大钝剑。
“嚯~”
长剑划破空气。
笔直地刺向郁灵犀。
“砰咚!”
郁灵犀提起粉红拐杖格挡。
死鱼眼少年眉头一蹙,收剑,接着旋身横砍,郁灵犀看了一眼的韩老光棍,慢慢松开了粉红色的拐杖。
祝无哀大诧。
却已无法收回攻击。
他翻转剑身,“砰”的一声闷响,将郁灵犀拍得倒飞而去。
一众城民赶至此地时,刚好看见这位怦然城堡的主事者狼狈地扑倒在地。
“老大,您没事吧?”
“死不了,只是也动不了了。”
郁灵犀看向掉落在不远处的粉红拐杖,“咔擦”一声,粉红拐杖上的裂痕四处蔓延,然后断成几截。
平常不许任何人触碰,将其视为珍宝的贴身拐杖断成几截了,两鬓斑白,性格刚烈的老头眼里却没有半缕怒火。
他笑着轻声道:“这根粉红拐杖,可以抵多少砖瓦呢?”
没有人听懂他说的话。
一直和祝无哀恶斗的城民一拥而上,其余人则驻足原地,神色各异地看着这场以一敌众的血斗。
“噗哧~”
黑色大钝剑上的火焰刚刚熄灭,少年便伸出手握住剑,使劲一抹,鲜血涂剑,随即化为火焰,缠绕剑身。
“嚯!”
祝无哀挥动长剑,滚滚热浪再次袭向人群,携带着摧枯拉朽的剑气。
扑向他的攻击者们尽数倒地,虽然没有丢失性命,却已经爬不起来了。
其余城民沉默地注视着死鱼眼小子,发现他一头浓黑的头发,竟然出现了两道从鬓角蔓延到后颈窝的白发!
略有见识的灵武者一惊,“那小子的灵能特殊,大耗灵能,此刻正在燃烧生命!为了一场荒诞的婚礼,值得吗?”
“什么?!燃烧生命?难怪可以跟这么多人抗衡,他跟那个老光棍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韩八舌抓住死鱼眼少年的手腕,红着眼道:“够了!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你不必做到这样程度的,真的够了!”
听到韩八舌的话,人们眼里盈满了更多震惊与疑惑:
“连朋友都算不上?那他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啥?”
祝无哀淡淡道:“我不是答应你,要做你的证婚人吗?我负责为你开路,你只负责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韩八舌揉揉眼睛,对上祝无哀的眸子,读出他眼里的桀骜执拗,沉默地点了点头,慢慢握紧了拳头。
执剑少年郎点头回应,接着扑向郁灵犀设下的隔离结界,持剑狂劈!
“砰,砰,砰……”
祝无哀不停劈砍隔离结界。
左眼眉尾处裂开的口子,汩汩冒出鲜血,被震裂的虎口也溢出了鲜血,越多越多的痛苦爬上他的脸庞。
额头、脖颈上的青筋颤动不已,仿佛在提醒他,这场以命作赌的挥剑一役,再不停止,就得殒命于此。
少年却不肯松开黑色大钝剑,执拗地,狂暴地,挥出一剑又一剑。
见到这一幕的人们惊诧、疑惑,却不由自主地随着一声声剑鸣,屏住呼吸。
他们从少年郎眼里读出令人生畏的叛逆桀骜、坚毅执拗,看到少年郎眼中的光,如同灼热的火焰,灿烂地燃烧,内心的热血竟随之翻涌起来,眼眶不自觉地变红。
“嚯——”
祝无哀挥出最后一剑。
隔离结界徐徐裂开。
韩八舌昂首,一步一步,无视这座城市的“怦然礼仪”,走向人们心中的结婚圣树,既担新郎,也当新娘。
持剑少年郎抬眸,放开声音,献上粗糙浪漫的诗篇。
“生命赋予我们鲜活心脏,砰咚跳动的乐章,指引我们写下独一无二的诗,无须摇尾乞求欣赏。
“这是独属于你的婚礼,勇敢迈出的脚步,步步怦然。
“鲜血淋漓的躯壳,沐浴在讨伐荒诞的目光之下,是最华丽的婚服……”
这是这场荒诞婚礼的证婚人,赠给新人的礼物。
新人韩八舌步态从容。
每走一步,身影便破碎几分。
清脆的破碎声,宛如夏日金蝉,栖树而鸣的悦耳歌声。
双手触碰到连理树的刹那,韩八舌整个人化为一片碎芒,接着,凝聚人形,朝祝无哀深深作揖,最终散向玫瑰色的天际。
执剑少年郎抬眸,抖落身上的血渍,以剑为笔,以血为墨,凭空挥毫。
韩八舌,活过、爱过[2]。
……
……
[1]引用自《世说新语·品藻》
[2]化用自司汤达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