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岚心知王欲相见，多半是为了梦中之事，当下与沙迦和云覆海暂别，随着诺月再次踏入兰心殿。

    水祭司带着他径自穿过侧门，踏入后庭。

    在梦境之中，这里是一望无垠的草原，然而在现实之中，却是一处花园，只见园中回廊蜿蜒，百花绽放，曲径深幽，极是雅致。

    对于那位女王的幻梦能力，星岚极是惊羡。

    即便是现在，他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时着了道。

    “其实从你们一开始踏入殿时，幻梦就已经启动了。”水祭司为星岚解惑，“你入殿时，有没有发现整个殿堂内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那并非寻常熏香，而是特别调制的幻香，最能迷惑心智。若非如此，即便陛下的神通再大，亦无法同时将十位强者带入梦境。”

    诺月与星岚边走边聊，在花丛小径间转过几个弯，眼前出现了一个凉亭。

    升龙与云千锤两大龙阶一左一右，侍立两旁，仿若两尊门神。凉亭之外，残星与诫心正在焦急地等待，不时探头向内张望。

    凉亭正中，坐着一名男子。

    只见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状若痴呆，却是风流倜傥的无双公子，东方昊。在这位风流才子的身后，佣兵王冬雨悄然而立，以右手中指抵住其后脑，秀目闭阖。

    水祭司将星岚拉至一旁，轻声道：“莫要喧哗，陛下正在为他治疗。”

    星岚依言站定，静静地向亭内眺望。

    约莫过得百息光景，东方昊浑身一颤，倏然眸露惊恐之色，连连摆手，惊呼：“别杀我，别杀我！”

    王在其后颈轻轻一按，公子顿时身子一软，晕了过去。冬雨对着残星和诫心微微颔首，将二人唤至跟前：“东方卿已无大碍，他当下情绪波动较大，稍后静养十日，便可痊愈。”

    二人向王施礼相谢，诫心开口相询：“敢问陛下，东方兄长究竟中何邪术？”

    “他中的是‘散魄’。世人灵识，素来有魂魄之说。魄散，则魂与身不得相通，或癫或罔，虽生若死。幸而他被‘散魄’的时间不长，若是超过七日，即便是孤亦无计可施。”

    残星脸色凝重：“那醉梦生来历不明，处处透着诡异，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竟能施展‘虚空’之力。”

    “醉梦生并非是他真名，只是戴着人皮面具，遮掩了真容。说起来，这人你也是认得的。”

    残星狐疑：“我认得他？”

    冬雨静静地凝视着他：“他便是当年血洗圣子团，叛出神殿的‘蜃龙’遂风月。”

    “是他？”残星惊得跳了起来，稚脸上杀意毕露，“怪不得，怪不得！之前在试炼时，我就觉得好生熟悉，没想到竟让他在我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溜了！可恨！着实可恨！”

    王带着一丝怜悯之色，柔声道：“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往者已逝，你也不必太过沉溺之。”

    残星闻言微震，望着她半晌，牙唇紧咬：“神子虽教导我们要常怀恕道，但那遂风月罪恶滔天，天理不容！我早已立下誓言，此生非亲手将其诛杀不可！”

    王轻叹一声，抬头望了望亭外的星岚：“孤累了，有些话想和不死者单独聊聊，你们都下去歇息吧。”

    诸人行礼告退，凉亭中只剩下了王与不死者二人。

    王女将镂金面罩取下，露出倾国的颜色，嫣然一笑：“这次可真是多谢你了。要不是你出手相助，‘姐姐’与遂风二人必有一亡。”

    星岚回道：“逃避不是办法，终究还是要面对。”

    王略感错愕，旋即苦笑：“孤岂不知？只是心中委实难断，不得已而如此。我请你来，便是想要问问：‘我’，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

    冬雨口中的我，自然是其意识本源。

    一个人最真实的想法竟然要问另一个人，这事说来不可思议，但尘世诸人，却往往大抵如是，便是王者亦不得免。

    “她要我去找无妄……”

    王目露讶色，旋又释然：“原来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少年心中一动，想着是否要告诉她关于“一体双魂”的真相，犹豫再三，不死者还是选择了缄默。

    王轻抚眉心：“无妄的行踪飘忽不定，自从复仇者行动后，便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我这个弟弟自幼随心所至、喜怒无常，却又天赋异禀，最是令人琢磨不透，你……其实还是不要遇见的好。”

    “复仇者？他也参加过复仇者行动？”星岚心下大奇，忽而灵光一现，惊道：“我知道了！目有双瞳，他，他是鬼童子！”

    “你猜得不错，鬼童子正是无妄，傀影师则是魔兵王厌胜，至于默者……是孤。”

    星岚惊在当场，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原来陛下就是默者，难怪。”

    “复仇者行动我本是不赞同的。那次行动，几乎汇集了北地所有菁英。极北冰域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没。故此，我乔装为默者，与复仇者同往，万一有什么凶险，也好及时照应。”

    “未曾想到的是，无妄和厌胜也都参加了复仇者行动。在回程时，他们认出了我，在死亡冰林中展开一场恶斗。”冬雨仰着头，回忆道：“当时我以一敌二，原本落在下风，但无妄不知为何，始终未出全力，这才让我得以侥幸脱身。”

    星岚望着她：“遂风和无妄这般对付你，是为了知门覆灭？”

    王躯一震，苦笑：“看来你在梦中知悉了不少啊……知门之事，素来是神殿禁忌，此事牵扯之广，远超你的想象，即便是我亦不得窥其全貌，你还是莫要去打探的好。”

    “好啦，不管怎么说，这次我都得好好感谢你。”冬雨温婉一笑，“成为龙阶之后可有什么打算吗？要不要考虑来无冬团？你的根基极好，意志坚定，只是缺乏名师指点，如果由孤亲自调教，不出数年，必能大放异彩。”

    星岚闻言怦然心动。

    自从雪妮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强者的路途上摸索，走过不知多少弯路。

    少年所遇见过的强者之中，佣兵王冬雨无疑是最强的一个。

    想那升龙如此桀骜不驯，却也甘心在其麾下任职。若是能得到她的悉心教导，绝对比自己独自摸索要强得多。纠结再三，星岚最终却还是摇头婉拒：“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我独来独往惯了，御前佣兵，怕是不适合我……我想走走自己的路……”

    王透着一丝遗憾：“既然这样，孤也不强求。日后你若是飞得倦了、累了，不妨回到这里，孤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之后你如有闲暇，不妨去找下升龙。”

    “整个北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血裔之力的修炼之法。孤会恳请阿龙给予你一些指点，希望能对你有所裨益。”

    星岚闻言大喜。

    他虽得到血晶的传承和功法，但却依然存在诸多窒碍。升龙身为血裔王族，对血裔之力的了解和掌控远超于他，若能得其指点，比起自行摸索，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不死者向王者致谢后，便告辞转身。

    眼见星岚将要踏出凉亭，王倏然开言：“岚，孤有几句话想赠予你。”

    星岚微感错愕，回身拱手：“陛下请讲。”

    “你本性刚正，志向坚定，那都是极好的。然而世事难料，各有定数，只望你能牢记你父亲的教诲，做一名顶天立地的英雄，切莫被欲望所迷惑，被名利所蒙蔽，迷失了本性。切记，切记！”

    不死者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陛下的话，我记下了。”

    望着不死者消失在小径之间，王的脸上浮现出忧虑之色。

    幻梦源自于虚时，梦境本是互通的。当少年进入到她的梦境时，她亦同样可以窥探不死者的梦。人的梦是最神奇的所在，既能窥探过去，亦同样可以觊觎未来。

    在少年的梦中，她看见不死者傲立于飞龙之上。

    眸似冰，面若霜，发如雪，煞气冲霄，如有实质，好似一尊远古魔神，在天上俯瞰着蝼蚁。

    龙翼之下，一座座城笼罩在恐惧和绝望之中。城里的“蝼蚁”尖叫奔逃，哭诉哀求，却都难以融化不死者脸上的寒冰。

    她看见，不死者高举着金色的战矛，天地间的光似乎都聚集在了其中，绽放着太阳般的光芒。

    城下的人们屏住呼吸，他们惊恐地抬头，绝望的阴霾如湖海般蔓延。

    战矛不带丝毫感情地对着城中一指。

    彤云之中，流星破碎虚空，划破天际，顺着不死者所指的方向，从天而降。

    大星坠在城市的正中央，绽放出刺眼的白光，令人睁眼如盲。

    巨大的爆炸声在城市上空响起，气浪如海啸般横扫一切，将城内的建筑摧枯拉朽地推倒，化作一片碎砾。那些身处于最中央的人们，甚至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流星坠地的高温所融化。

    远离爆炸中心的人们发出凄厉的嚎叫。

    他们捂着脸，血从眼眶间泊泊涌出，他们的眼珠已然被那强光所刺瞎。

    黑色浓烟翻腾而上，盘旋在城市的上空，那是恶魔的面孔。

    恶魔狞笑着，不断翻滚，嘲笑，以“蝼蚁”的痛苦和死亡为甘酿。在其身下，一座座城市就此化成废墟，只剩下烽火连天，残骸遍地，哀魂千里……如果说世间真的有炼狱，想必就是这般景象吧……

    梦中，不死者冷冷地俯视着这一切。

    那星眸中所闪烁的光，没有半点温度，也没有半分情感，冷若冰霜。